大阵撤去,雨水轰然降落,天上雷光划动长空,霹雳惊下。
柳森蚺怎么也没想到,给自己布杀局的竟然是他。
赤龙门诸金丹里,简雍夜稽盈虚似猫鹰、姜玉洲啸野嗜战胜苍狼、澹台庆生像那蛰潜的阴僵,章溴就如闲游的狡鼠,便是其余少露面的青松子、慈宁等人来布这个局,他都不会如此震惊。
偏偏是此人,赤龙门的掌门,钟紫言!
定海之鲸,这一派中修为至深者!
柳森蚺内心冰凉,他很清楚,面对这人没有丝毫胜算,那么,给自己最好的结局只有一个:自杀!
后背破袍下墨绿色的暗纹流转,微忽不可察的秘毒浸染入皮肤血肉,在那些煞气的眼皮子底下开始破坏这本就已经枯槁的身子。
柳森蚺内心虽然苦痛,眸光却透着逐渐到来的解脱。
他仍旧显露惊诧未消的神情,沙哑开口:
“钟掌门,好计谋。”
钟紫言收回手掌,负手而立,只平静瞅了一眼柳森蚺,隔空摄着他的身子降落在破损的青龙观山丘上。
宗不二、鲁冯常魏五人尽皆降落下来,守在一旁。
密室之中那几个柳氏子弟尽皆被浮摄于柳森蚺面前,柳森蚺看在眼里,却做不了任何事,只露出惋惜之色,久久不言。
钟紫言抬头观览天上黑云大雨,良久后开口道:
“九十年前,你族雨夜攻山,致我赤龙一门千年基业毁于旦夕,吾师亦在早前被设伏陷害。”
“时年贫道未及弱冠,临亡受命,对于两家仇怨感受尚不深切,乃是后来飘流西南,与同门师兄弟多年浸染,在那槐山黑水之间苦修一甲子光阴,才明悟两家恩怨必须做个了断。”
“当年我率众攻破千叶山,仍留有怜悯之心饶你家香火几缕,是时局不允,势情不容,以致柳氏灭族。”
“这些年门中诸事繁忙,本没有打算去寻你们这些得脱性命的仇家,可你等贼心不死,偏来谋算吾家基业,暗害诸多小辈。”
钟紫言转头目视柳森蚺,眸中黑星浩瀚如渊,道:
“如今柳兄落于我手,自是不能活,但若愿意相告幕后之人,贫道敬你复兴之心,仍可留下那些尚未处理的柳氏篡魂子弟性命。”
柳森蚺沉默片刻,露出苍枯难看的嗤笑,沙哑道:“你当我会信你?”
钟紫言正色道:“柳兄还有其他条件也可一并提出。”
柳森蚺摇了摇头:
“定海之鲸,何须用微狐之计。”
柳森蚺枯槁的身躯逐渐显露墨绿色的尸斑,钟紫言看在眼中,眸中闪过一丝迷疑,片刻后意识到此人自爆无力,自杀却是有法的。
柳森蚺神色中逐渐露出解脱,他嘴角咳血,阴沉笑的咯吱吱响:
“老夫虽无法亲眼看到赤龙门败亡,但那位真要收拾你家,也不过弹指一挥而已。”
“哈哈~”
常亮见那老贼嘴贱,生机也逐渐失去,着急就要踏步上前,被鲁修崖一把摁住,示意他别放肆。
钟紫言心头叹息,这人的死似乎难以控制。
他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柳森蚺考校这几个后辈,如果还能拷问出幕后之人再好不过,但当时也确实料到此人一旦被擒,无法估算是否能留活口。
此时不知其用了什么秘术,自毒手段不可逆转,倒确实印证了先前的预料。
柳森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灰黑的云雨天色间。
他脑中电光火石,如走马观花,闲庭漫步似的回溯,穿梭在记忆长河中最令人振奋的光影里。
那一天,天上也如今日一样下着大雨,乌云笼罩天穹,柳氏一族最杰出的几位人物带着他们这些中坚力量立在清灵山下,大家歃血盟誓,冲上山去,把那赤龙门抢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柳家,本是自凡俗人家发达起来的仙族,骨子里藏着攻城拔寨、抢家劫舍的本能,自吞了赤龙门的家业后更加肆无忌惮,仅仅六十年的发展,俨然成为濮阳河域除拘魔宗辖地外的第一修仙族落,乃至于马上要尊育出金缕真君。
可偏偏似宿命一般,就在江狶老祖成婴的同一年,千叶山破,柳氏族亡,柳家千年金缕仙梦骤然破灭。
族人死了九成九,只余下他带着几个小辈苟逃。
这三十多年来,他带着那些孩子辗转于寿丘各地,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联系上那位老祖,以为可以重兴柳氏。
几多谋划,到头来仍旧被这钟姓道人识破,只一场设伏,就断了自己的复兴梦。
春伤秋冻,月寒日暖,苦煎人寿。
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柳森蚺意识模糊,记忆逐渐灰败,他生机断灭,就那么化成了一滩冒着青烟的绿水,顺流入大地缝隙,丧隐在黄泥之间。
这老者终究没有见到清晨的太阳。
宗不二和鲁冯常魏走上前来,常亮叹了一声可惜:
“教这老贼走的轻松了些。”
钟紫言望了一眼常亮,这小子心黑手辣,做事不折手段,倒是个少见的狠角,不过必须得锁在真武殿内做事,少了鲁冯二人这种有正心的约束,难保行事极端,闯下灾祸。
摄来柳森蚺的储物戒,仔细查探里面的东西,发现这人家资少的可怜。
除了一部《青毒经》算是少见的木系残缺道统,余下仅仅一面冰蓝色的灵盾乃是四阶灵器,旁余的丹药灵石、杂物器具,在钟紫言看来都不值一提。
相比起当年陶师伯的局面,这柳森蚺显然更为困苦。
钟紫言将那面灵盾直接分给了冯应台,其余灵石丹药分给了鲁修崖和常亮,把毒经给了宗不二教他用去跟门中兑换所需。
储物戒中原本应该有一枚水行云篆符的,但在钟紫言打开储物戒的瞬间,那符转化成了一股水流,灵力消散干净。
这必然是元婴修士才有的手段,钟紫言眉头稍皱,思忱片刻,开始吩咐:
“不二自回山上复命,崖儿你等重建青龙观,恢复梁国接引事宜。”
“至于柳氏这几个后辈,可留给真武殿用以甄别门中被篡忆之人,先自清灵山查起。”
“此事另有门中金丹相助,务必妥善处理。”
几人一听便已领会,这是掌门师伯留给他们用来引诱门中那些奸细的,否则大可以一把火焚灭。
“吾将西行巡游,你等谨慎做事。时值乱世,仔细修行。”
钟紫言对诸人说罢,又深深望了一眼宗不二,叮嘱了句:
“一切准备妥当后,可去军中与玉洲一碰。”
宗不二执礼一拜,再抬头时,钟紫言已经化作一缕清风消失无踪。
他自然是知道钟紫言说的是什么意思,门中剑之一道参悟至深者,当属姜玉洲,自己半生修剑,在结丹这等大事上,是该请教一二。
鲁修崖望向宗不二,问道:“师兄,这……”
宗不二点头道:“此事本也属我真武殿分内之责,我道基圆满,不日将北去岳麓之地准备结丹,篡忆一案就由你接手,我回门中禀报功绩后,会传讯相告哪位真人来相助你等。”
说罢,他也化作一道金光直往东北方返去,那是清灵山所在方位。
留在原地的鲁修崖平静思忱片刻,有了计较,开始与冯常魏三人商议,常亮此时再也止步内心的兴奋,道:
“咱们今日可是合力杀了一位金丹真人啊!”
冯应台白眼一翻:“那是掌门师伯出了手,不然早得玩脱。”
“你也说是玩脱,不是按压不住,我还有保命手段没施为呢!”常亮不以为意,颇有些自鸣得意。
魏音撇嘴道:“吹牛。”
常亮才不跟女流一般见识,他可是眼睁睁看着刚才魏音未发现一箭,不管是何原因,反正没落到什么经验。
但他常亮,此番亲身设局伏杀金丹,两次逼临大恐怖,不说传回门里要闹怎样的风光,只论在死亡边缘获得的心态定力,日后面对强敌,又有什么可怕。
此间四人被掌门钦点处理要事,自然是上心的紧,但那些被篡忆的弟子实则并不好筛判,做起来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同一时间,遥远的东域翠萍山上,黑石峰中,已闭关数月的常自在仍旧枯坐于崖台上,额头细密的汗珠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至如今,他一应准备都已妥当,却迟迟没有招下雷劫。
原因无他,还是放不下当年铜陵沟深窟之中,那位因护他而死的桀骜人影。
几十年过去,每每梦中惊醒,谢师兄豪爽音容仍在。
林地龙、郭九幽,此二人一日不除,直教他心胸难以通透。
他最终选定的剑之大道正是【澄明自在】一脉,可要走这条路,必须要想通这辈子最让自己放不下的那件事。
思来想去,每到破妄关头,又被情绪牵复,何其艰难。
“自在耶自在,自在乎何在……”
他叹息一声,望着那崖水川流不绝,冥思苦想,继续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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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转为小雨,这一日临近夜色,南域梁国西境边界,钟紫言望着陆地中洪水横流,冲塌一座座房屋,凡人城池被淹没,心中难以开怀。
他终究是凡人修上来的,即便如今只等三五十载光阴,灵力积满,丹宫气象演化而成,就能谋取金缕之位,却仍旧对同类同族之人存着善念。
道门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今时今祸,岂是天灾,本是人祸。
也或许,人祸亦属天灾,天地本就包含了万事万物。
他寻了一处孤独静山洞,暂坐盘停,开始给门中的简雍传讯。
白日里,他思虑了三件事,首先是柳氏余孽对赤龙门的渗透,查到柳森蚺这里已经相对明了,剩下的事可以交给真武殿那几个后辈继续查下去,这需要耗费时日,他一个当掌门的不可能从头跟到尾。
早前得讯说澹台带着东郭义、武炎毒等人南返回来,正好教澹台庆生辅助鲁修崖几人去做事。
其次是鸿都洲巨变导致拘魔宗外扩一事,整个濮阳河域有干系的如今都聚集在了清灵山下,赤龙门在这件事中难以牵涉太过,只能照顾那几家最亲近的盟属。
命魂门、杨花阁、业火帮、东郭氏仙族、仙居门,外加一个还没来找自己的采晶山申屠紫望,细算下来也就这六家,能帮的也不过是去翠萍道安家而已。
其实这些门户去到东域未尝不是坏事,濮阳河流域修真之风恒传两千年,该瓜分的资源早都被瓜分干净,留下的全是商利角逐,对于底子弱的家落,晚死还不如早死。
常言道破而后立,东域岳麓之地新开,正是百业待兴、缺势力共同经营的时局,除了离着妖盟距离太近以外,再没有什么其他坏处。
当然,这似乎本就是大多数小门户不愿意去东域的原因,毕竟在他们的眼中,同为人族,再如何受欺辱,也比葬生妖腹的下场好。
但钟紫言本人却觉得,便是葬生妖腹,也比受同族欺辱好。
门风不同,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他作为南域金丹门户中声名至盛者,能帮那些盟属的也只有安落在翠萍道这一条路。
选和不选,由不得那些人。
而一旦教那些门户安家去翠萍道,对于赤龙门绝对是大好事,且不说五十年一百年以后的大变,只说近三十年,这些人去到翠萍道能依附的最好选择只可能是赤龙门。
如此,将来或许有大用。
而第三件事,就是这凡俗间人口迁徙之事,往远说赤龙门在翠萍山开山立派以后,肯定需要更多凡俗民众生育仙苗子嗣,昌大门庭;往近说,眼下东洲大能角力,水土之灾席卷天下,凡人正是需要修仙者帮扶的时候,迁徙恰恰顺理成章。
他把三件事一一交代安排给简雍,洞外雨水渐停,收了通灵云篆紫符,化作清风再次遁入青冥。
飞跃梁国后,就到了陈国,陈国过后又到了晋地晋国,南域这些大国他已经非常熟悉,各处都是水灾,城池淹没,房梁倒塌,死者数不胜数。
清灵山本有直接传送到西南藏风山的大阵,他之所以不回门中传送,而要亲自飞行往西,就是想看看凡俗人们遭灾情况如何。
人命真不值钱。
三月廿八午间,钟紫言飞临槐山断水涯上,回到了那座当年与二女大婚的洞府中,府院间桃梨二树静立,散着清幽之气,教他回忆起了年轻时候的那些岁月。
一晃眼,距离桃花娘离去也快八十年了。
他在洞府中小憩两日,随后开始暗查槐山这边可能暗藏的迷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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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里,梁国以北敦鄯郡金刚禅院,屋中,少女已经连着哭泣两日。
柳清溪知道,所谓柳氏一族,再也不可能复现了。
柳森蚺之死,意味着这些年柳氏几个子弟一应布局被发现,以赤龙门如今的力量,顺藤摸瓜只是迟早的事。
她至今仍旧难以理解,为何这些兄长和叔伯们明知成功希望寥寥,仍旧放不下旧恨。
她不理解叔父兄长们的仇恨之心,就像她那些叔父兄长们难以理解她轻易忘恨一般。
“为何,为何就不能向前看……”
柳清溪痛哭良久,几日后跟随广阚北去天雷城,终生未曾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