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现在不是掉眼泪的时候，抓紧时间办正事。”
程朝朝还未从情绪中缓过神，就被一旁的封狐叼起衣领，两脚离地，身体一轻，就被甩进了柔软的毛发之中。
“你这么急的吗？”程朝朝叫道。
“事不宜迟，我送你去你堂哥那，你速速完成他的愿望。”封狐脚下凝出法力，正要起阵传送，程朝朝仰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半月。
难道喵喵没有告诉他周越楼的愿望注定在下个月圆实现？
程朝朝闭上了眼睛，正在斟酌如何告诉封狐周越楼愿望一事。就听见一阵金属锁链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倏尔炸开。
封狐方施法离地，被这突来的锁链重重地拽了下去，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程朝朝没预料到这突然的变化，惊呼一声，从封狐的背上滚了下去，幸而被一条蓬松的大尾巴接住，她惊魂未定地揉了揉眼睛。
“封狐？?”
“烦！”封狐低吼一声。
刺眼的金光毫无预兆缠绕封狐，他的四肢被巨大的锁链牢牢禁锢住，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只得在铁链的紧锁之下匍匐于地，龇着牙，发出阵阵低吠，目光夹杂烈火，落向那边锁链的主人。
程朝朝看了过去，那是一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此时一脸威严，手中攥着那发着金光的锁链。往他身后看去，还有被绑着双手的柳筱筱和一众穿着白袍的阴差，一个个地严阵以待，举着手中三叉戟对着程朝朝和封狐二人。
“死狐狸，就会拖累我。”
柳筱筱低声骂了一句，就被身后几位阴差推到了前头，只得扯出个嘿嘿地憨笑，环视了一圈众人。
罗刹从自己衣袍之中再次拿出那张诏令，清了清嗓，怒吼一声，中气十足。
“罪囚封狐，你私逃灵狱牢，擅闯判官司，抢夺阴阳卷，妄图干涉凡人命数，桩桩件件，数罪加身，现按六案功曹诏令，特来捉拿，你可知错！”
程朝朝被罗刹的声音吼的一激灵，看向在欲缠欲紧的锁链里不断挣扎的封狐。他的狐形本体在绳锁之下，正蜷缩着身体，像是在忍受着咒锁缠身带来的疼痛。
火红的狐狸奋力从地上弹起又被牵制住，痛的轻嘶一声，咬牙切齿回应道：“判官司阴阳卷那事能怪我吗？你们怎么不抓嵇池？！还有，灵狱牢鬼地方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你少说两句吧！师傅没少被你连累。”柳筱筱嘟囔道。
左右逃不过这神器的束缚，封狐狐狸眼睛一转，巴结地望向罗刹。
“小罗刹，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罗刹选择性无视了封狐打出的人情叙旧牌。
程朝朝：“......”等等！谁抱过谁？？？
她一脸难以言喻地望向名叫罗刹的中年男人，又扭头望向倒地的狐狸。
难不成这小子的真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封狐上下打量了一番罗刹，昧着良心夸张地道：“小罗刹啊，这么多年不见，你长的挺快啊！人模狗样的，瞧瞧你这发型，啧...…”
封狐没夸下去。
程朝朝顺着望过去，罗刹大人的头顶正有一块小小的头皮吹着凉风，反射出月光，锃亮锃亮。
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所剩无几还有些地中海的头发，夜风吹过，他的头顶有些凉飕飕。
罗刹那张严肃的脸终于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少君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您不仅抱过我，还在我小时候用狐火把我头顶头发烧没了，到现在还没长出来。”
“哈哈哈哈....是吗...”
封狐尴尬道：“半永久发型，从此杜绝理发，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罗刹微微点头，继续道：“自灵狱牢私逃而出，假借我的名义在鬼市骗吃骗喝三百年，欠下一屁股外债。我追捕你这么些年，地府给的俸禄，老婆孩子没养着，全替你还了债。”
程朝朝顿时对这个酷似她高中班主任的中年男人同情了起来。
封狐讪讪道：“你瞧瞧，这才显得小罗刹你跟我情谊深厚是不是。”
罗刹冷哼一声，显然是不领情，猛地一拽手中的锁链，“新仇旧恨，是时候一笔清算了。”
封狐急忙大叫道：“这还有凡人在呢！”
程朝朝从封狐的大尾巴里探出一个头，缓缓走了出来。她僵硬着身体，毕恭毕敬鞠了个躬：“各位大人晚上好。”
罗刹看见那边站着一个咧着大牙憨笑的姑娘，一时有点愣住，收了自己手中的法术。
柳筱筱抓住了机会，连忙做起和事佬：“阴差大人！这还有个凡人呢，动起手来殃及到了可不好。”
“哪来的凡人？”
“糟了，还真是个凡人。”
后面的阴差们纷纷议论起来，罗刹朝着程朝朝的方向发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程朝朝一时半会不知从哪说起，手臂忽然被一人拉住，封狐趁着罗刹晃神发问的间隙，变化人形从锁链之中挣脱而出，手捏符咒，带着程朝朝就要走。
“大胆封狐！还不快束手就擒！”
“你以为挟持凡人在侧，我就不敢动手？！”
罗刹猛地将手中的三叉戟直直扔了过来，后面跟着的阴差也不是吃素的，顺势捏诀施法召来黑风刮过程朝朝眼睛。
程朝朝顿时失去了光明，目不见物，只能由得封狐拉着自己飞速逃亡。
凌厉的冷兵器划过空气，形成一道道带着杀意的风，掠过程朝朝耳畔。
程朝朝提心吊胆地在心里吼了一场美声表演。
啊啊啊啊啊！
能不能管管她这个凡人的死活啊——这个世界也未免太太太太离奇了吧？
“罗刹！几百年来你并非不知我的下落，为何非要今日坏事？!”封狐慌忙之中拦下罗刹袭来的三叉戟，恼怒道。
明明只差最后一步！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够成为那个人！
明明自己用了上万年，想要改写这命运！
他绝不能让嵇池得手！
”等你回了六案功曹自会知晓，我等无非奉命办事！”一人吼着回应道。
封狐躲避着几人的攻势，目光森然，言辞狠戾，“是嵇池故意让你们来阻挠我？！”
“封狐！干涉凡人命运势必遭受天谴！你若是想再惹天神动怒降罪，尽管动手试试！”罗刹怒吼一声，手上动作并未停歇，眼见那铺天盖地的金锁就要再次袭来，封狐脚下凝出法阵，手中符纸上的朱红纹路如同一道血绸，飘至空中，与金锁扭打在一起。
“降罪？！他何时未降罪于我？呵呵，你恐怕忘了这万年来我神罚加身。”
封狐仰头看向那片天黑色的天空，不由冷笑起来。他咬破自己的掌心，黑红色的血液开始从狰狞的牙印之中不断奔腾涌出，围绕在他的身边，将他那副一贯乖巧的少年容颜照映地格外阴冷，杀伐之意呼之欲出。
“诸天神明，夺我灵力，将我囚于牢水之中千年万年。自诩怜爱世间万物，却眼睁睁见着她身死魂灭，不施援手。”
“这一次，如若诸天神明不愿救她，我来！”
以血为媒，半月为证，用尽生命也好。
他答应过那个人——
封狐脚下法阵愈来愈大，血光笼罩整片树林，连头顶的月亮此时也成了血红之色，诡异中透着凄厉。
柳筱筱看着脚底法阵纹路，暗叫不好，着急吼道：“死狐狸！你疯了！起死回生，倒行逆施，你会引来天罚的！你会死的！”
程朝朝听着耳边的嘈杂，慌忙道：“起死回生？？？什么起死回生？没必要玩这么大啊！区区十几年我等的起啊！
“诸位同僚，暂借法力一用。”罗刹皱着眉，身旁几位阴差就围成一团，纷纷敛息助力，将法力汇向罗刹。
罗刹沉着脸，衣袍翻飞，凝入全身法力进入金锁。锁链瞬时像一条盘踞的毒蛇，下一秒就会凶狠地扑向远处的猎物。
“封狐！万物生死自有天定，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府君念及旧情，已对你丛轻处置，如若你执迷不悟，就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血阵之中那位少年双眼通红，嘴角凝着一抹血渍，他肆意的勾起一笑，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痕，“就凭你？想拦我？”
绝不能让封狐再次犯下如此大错！
罗刹咬着牙，操控着金锁，直直想要向封狐斩去，封狐也两指捏符起势抵抗。
“砰——”
耀眼的金光和红光碰撞在一起，地动天摇，激起一阵尘土飞扬。林中的树木更是在这份碰撞中颤抖。风起云涌，无边落叶，萧萧瑟瑟洒落。
痛！浑身都痛！
柳筱筱觉得浑身上下很疼，像是有一把利刃直直将自己的身体撕裂而开，她倒在地上，看着头顶那轮血色半月渐渐回复原样。
还好，拦住了这只蠢狐狸。
“柳筱筱！”众人一瞬喊了出来。
程朝朝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向瞎子摸象一般摸索着前进。
柳筱筱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红着眼眶望向那边愣在原地的封狐。
“死狐狸，你欺负我。从小到大，你都欺负我。”
“师傅不会放过你的。”
她也不知为何掉了眼泪，可能这个时候，掉眼泪比较合适。
众位阴差手忙脚乱跑了过去，又是给这位少女渡灵气，又是喂丹药。
罗刹检查了一下柳筱筱的伤势，有一瞬愣住，就要抽身，却被柳筱筱拽住了自己的衣袍。
“你们打伤了我......被我师傅知道了......是不会放过你们的。”柳筱筱在罗刹怀里断断续续说道。
“柳、筱、筱。”罗刹咬牙切齿看着自己被攥紧的衣袍。
柳筱筱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像是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句：“死狐狸！跑啊！”
封狐这才回过神来，捏着手中的符咒，伸手想要抓住程朝朝就跑。完成周越楼的愿望就好了，送周越楼入轮回就好了，他就能改变命运，改变这一切！
他迈出一步的一瞬。
一道天雷也毫无征兆地从云间疾奔而下，轰的一声巨响，将世界点亮。
封狐硬生生受了一道天雷，几乎半跪于地。幻术维持的长相也在渐渐崩坏，露出他原本的相貌。长至半腰的黑发散落，面色苍白，唯剩下眼底和嘴角噙着血的那抹红。他那双凌厉的眼睛，流着泪，奋力地从地上爬起，用尽全力想要抓住程朝朝。
完成愿望，让程朝朝和周越楼在一起，像那个人说的故事一样，幸福快乐。
那个人就不会爱上嵇池，就不会为了嵇池身死魂灭。
他用尽全力，迈出第二步。
紧接着，第二道天雷降下。
雷电击遍全身，他忍着剜心之痛，仰头看向头顶天空，起势想要抵御天雷，再次奋力爬起想要向前迈出一步。
只是每行一步，天雷便如约降下，像是要把他的灵魂直直从躯壳之中揪出，撕裂、蹂躏。
“当真...熟悉....”封狐苦笑一声，倒在天雷之中。
他蜷缩着身体，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狐狸尾巴之中。
这样天雷的滋味当真熟悉。
原来整整一万年，他依旧赢不过天命，赢不了嵇池。
他不是那个鬼差，不是周越楼亡魂的引渡人，他无法插手那个人的命运，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视线逐渐模糊——封狐捏着手中的传送符，在最后一道天雷中，红光乍现。
“追！”
罗刹几人见封狐逃跑，连忙捏法追了上去。
“喂——你们能不能让我看看！我还看不见啊！”程朝朝绝望地听着众人的声音逐渐消退。
到底发生了什么！！！
*
待天地归于平静，程朝朝这才被解开双目，红着眼眶跑到躺在地上的柳筱筱边上。
“你没事吧！封狐呢？他没事吧？”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程朝朝流着泪，几近哽咽。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地上的柳筱筱一个鲤鱼打挺利落爬了起来。
柳筱筱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呸的一口将自己嘴里的鲜血都吐了出来。
柳筱筱掏出自己胸口那张师傅给的保命符，心满意足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掏出那本熟悉的小册子，利落记下——死狐狸欠我一场出演费。
程朝朝眼泪汪汪道：“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柳筱筱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的血，眨巴了两下眼睛：“我装的像不像？”
程朝朝不明所以。
柳筱筱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还好我早有防备，带着师傅给的保命符挡了一击。”
程朝朝指着她身上的血渍道：“你受伤了。”
柳筱筱耸了耸肩，笑道：“假的血浆啦。这可是敲诈那只狐狸的大好时机。要是让那只狐狸死了，他欠我的钱谁来还？”
“这天底下，除了钱，没什么能比我的命重要。”
程朝朝：“......”
“我演技不错吧，这眼泪真材实料的，不进娱乐圈当真可惜了。”
程朝朝：“.......”
柳筱筱笑着笑着低下了头。
“封狐他还会回来吗？”程朝朝担心道。
柳筱筱收拾了一通自己的东西，背过身去，独自走远了。
“他还欠我钱呢！”
*
那座小小的神庙之中，一只狐狸正蜷缩在神像之下的蒲团上，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
烛火高照，映的狐狸身上的伤痕愈发触目惊心。
红色的小狐狸，最后一次，小心翼翼地带着一包薯片，用爪子将其供奉在神像的供台之上。
虔诚的，而又恋恋不舍的，回头再望了一眼它的神明。
狐狸是一种长情的动物，九尾一族的寿命也往往异于同类，千年万年大有所在。
作为一只诞生于杀戮的九尾厄狐，封狐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浑浑噩噩度过一万年之久。
他只记得，他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曾答应过一个人。
“我能活很久，一千年，一万年，不管过多久，我都能找到你......你别死，好不好......我们去求神，能有神能救你的...”
那个人满身鲜血，笑着同他道：
“小狐狸，如果你真的能活到一万年后，就请阻止我来到一万年前吧。”
“我想家，想爸爸妈妈，真的...好想好想...你说，我能回家吗？”
那一天，小狐狸的神明死在了他的怀中。
那一天，天雷滚滚。
那一天，小狐狸顶着天雷，一步一步迈过九百九十九道天梯，逐阶而上。
他满身杀戮，浴血而立，仰头质问天地神明
——为何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