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村民大会还有七天时,雨林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雾。
晨雾浓得化不开,十步之外不见人影。岩叔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望着白茫茫的山谷,心中却异常清明。这雾像是某种隐喻——前路不明,但脚下的土地是坚实的。
“岩叔,县林业局的专家到了!”阿木从雾中跑来,身后跟着三个背着仪器的人。
为首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工程师,姓周,戴着眼镜,说话干脆利落:“岩叔您好,我们是来协助做最后的地勘复核的。保护区申报材料里,边界勘定是最关键的一环。”
岩叔与她握手:“辛苦你们了。雾这么大,能工作吗?”
周工笑了:“正好。这种天气能看清水源地的雾气走向,对生态边界的判断有帮助。”
接下来的三天,周工团队和村民们一起,沿着“绿线”重新走了一遍。这一次,他们带着卫星地图、红外相机和土壤检测仪。古老的林语符号与现代测绘数据在图纸上重叠,形成一幅跨越时空的生态地图。
“这里,”周工在一处山涧边停下,指着岩石上几个几乎被苔藓覆盖的符号,“这些标记的意思是‘水源心脏,不可动’,对吗?”
岩叔惊讶地点头:“您认识林语符号?”
“来之前做了功课。”周工蹲下身,小心地清理岩石表面,“但亲眼看到还是震撼。你们祖先标记的这几个点,和我们用仪器检测出的地下水脉核心区完全重合。三百年前,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一代代传下来的。”岩叔也蹲下来,手指轻触那些凹陷的符号,“老人说,看树冠的朝向,看岩石上的苔藓分布,看动物的迁徙路线,就能知道水在哪里。”
周工站起身,认真地看着岩叔:“这些知识,应该写进申报材料的核心章节。这不是迷信,是长期的生态观察经验,有科学价值。”
与此同时,在村子的另一头,许兮若和高槿之正在整理村民们的“生命故事”。
这是陶教授的建议:在冰冷的科学数据之外,加入人的维度。他们挨家挨户走访,请老人们讲述与雨林相关的记忆,请年轻人描述他们对未来的想象。
在村东头的木楼里,八十七岁的玉婆坐在火塘边,手里捻着麻线,声音缓慢而清晰:
“我十四岁那年,跟着阿妈进雨林采药。走丢了,三天三夜。不害怕,因为林子养人。渴了有芭蕉心,饿了有野果,晚上睡在树洞里。第四天,找到了‘哭石’——一块会滴水的石头,顺着水流就走出来了。那以后我知道,林子不是敌人,是老师。你敬它,它教你。”
玉婆的孙女阿月在一旁录音,眼睛湿润。她在省城读大专,学的是市场营销,这次专门请假回来参与材料整理。
“奶奶的故事,我以前觉得是老套。”阿月对许兮若说,“但在城里待了三年,我才明白这些记忆有多珍贵。我们同学聊起家乡,有的人只能说‘有个山’,有的人连山都没有了。”
高槿之正在拍摄玉婆手上的老茧——那是七十多年采药、织布、劳作的印记。镜头特写下,每一道纹路都像是雨林地形的微缩。
“这些影像和口述史,会是申报材料最有力的部分。”高槿之对许兮若低语,“科学证明这片土地值得保护,而故事证明这里的人值得尊重。”
傍晚,所有资料在祠堂集中。周工的技术报告、村民的口述史、生态监测数据、林语符号的解读、历代村志的摘录……堆满了三张长桌。
岩叔一份份翻看,手有些抖。这些纸张和文件,承载的是那拉村六百年的历史,是十七代人的生命轨迹。
“还缺一样东西。”岩叔忽然说。
大家都看向他。
“缺一份全村人的签名。”岩叔站起来,走到祠堂正中,“申报材料不能只有数据和故事,还要有当下活在这里的人的意愿。愿意保护雨林的人,签个名;有疑虑的,也可以签,但可以注明疑虑是什么。我们要让上面看到,这不是几个人的主张,是社区的共同选择。”
这个提议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如果有不少人签了‘有疑虑’怎么办?”阿木担心地问,“会不会影响评审?”
周工却点头:“岩叔说得对。真实的社区意见比完美的 unanimity(一致同意)更有说服力。评审专家想看到的是真实的决策过程,而不是表面的一致。”
许兮若若有所思:“这其实是一种民主训练。保护区如果批下来,未来的管理也需要持续的社区参与。从签名开始练习表达真实意见,是好事。”
于是,一份特殊的签名册被制作出来。封面是阿月设计的:上方是雨林的轮廓,下方是祠堂的屋檐,中间用林语和汉字写着“那拉村的声音”。
签名从第二天开始。祠堂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岩叔、许兮若、高槿之、周工轮流值班,向每一位前来签名的村民解释签名的意义。
第一天,来了七十二户。大部分签的是“全力支持”,也有十几户签了“支持但担心收入”,三户签了“需要更多了解”。
签“需要更多了解”的,主要是家里有年轻人在外打工的家庭。岩叔一一记下他们的门牌号,准备晚上去走访。
当天夜里,岩叔提着自家酿的米酒,去了村西头的春生家。春生的儿子阿勇在广东打工,今年春节没回来,寄钱回来说想在家乡开个小卖部。
春生给岩叔倒酒,有些不好意思:“岩叔,不是我不支持,是阿勇那边……他说如果雨林完全不能动,他回来也没事做。”
岩叔抿了一口酒:“阿勇说想开小卖部,卖给谁?”
“卖给村里人,还有以后来的游客。”
“那如果雨林没了,游客来看什么?”岩叔问,“如果水污染了,村里人都搬走了,小卖部卖给谁?”
春生愣住了。
“我不是说不能开发。”岩叔放下酒杯,“但开发要在保护的前提下。阿勇想回来,是好事。我们可以一起想想,除了小卖部,还有什么既能保护林子,又能赚钱的事。林下种药材?生态导游?传统手工艺品?这些都需要年轻人来做。”
春生的眼神亮了起来:“岩叔,您觉得阿勇能做导游吗?他从小在林子里跑,认路认得比谁都熟。”
“当然能。但要培训,要学习怎么讲解生态知识,怎么保障游客安全。”岩叔说,“如果阿勇愿意,等他回来,我带他。”
那晚,岩叔走了三户人家。不是说服,是倾听和探讨。回到祠堂时已是深夜,许兮若和高槿之还在整理白天的签名记录。
“怎么样?”许兮若问。
岩叔揉了揉太阳穴:“都有道理。想发展的不是贪心,是生存。我们的任务不是让他们放弃发展,是找到发展和保护的平衡点。”
高槿之递给他一杯茶:“岩叔,您有没有想过,即使保护区批下来,也需要有人做管理工作。巡护员、监测员、解说员、生态种植指导员……这些都可以是就业岗位。”
“想过。”岩叔坐下,“但需要培训,需要启动资金,需要市场渠道。这些都不是那拉村自己能解决的。”
许兮若调出电脑上的一个文档:“我联系了几个做社区保护的朋友。云南有个村子,成立了‘生态合作社’,村民入股,统一生产、统一品牌、统一销售。三年时间,人均收入提高了百分之四十,森林覆盖率还增加了。”
她展示照片:整洁的菌类种植基地,设计精美的土特产包装,穿着民族服装的导游团队。
岩叔仔细看着,眼睛越来越亮:“这个好。但不是照搬,要改成适合那拉村的。”
三人讨论到凌晨,初步勾勒出一个“那拉村生态合作社”的框架:下设生态农业部、生态旅游部、文化传承部、森林管护部。村民可以以土地、劳力、资金或传统知识入股,利润按股分配,一部分留作社区基金。
“这个方案,可以拿到村民大会上讨论。”岩叔最后说,“给大家多一个选择,不只是‘保护还是开发’,而是‘怎么在保护中发展’。”
距离村民大会还有三天时,贺振华再次来到那拉村。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份补充协议。
“我们研究了国内外社区保护地的案例,也咨询了法律顾问。”贺振华把协议递给岩叔,“如果那拉村确定要走保护区路线,我们愿意调整角色,从开发者变成支持者。”
协议内容包括:一,无偿提供五百万启动资金,用于生态合作社的筹建;二,提供免费的技术培训和市场对接支持;三,如果未来开发生态旅游,优先与合作社合作,利润分成向社区倾斜。
岩叔看完,沉默良久:“贺总,为什么转变这么大?”
贺振华苦笑:“说实话,是舆论压力,也是商业考量。我们做了调研,发现‘社区保护支持者’这个定位,从长远看比‘开发者’更有价值。现在大环境对生态越来越重视,与其对抗,不如顺应。”
他顿了顿,声音诚恳了些:“当然,也有个人的原因。我父亲上个月住院了,肺不好。医生说,和他年轻时在矿上工作有关。我忽然想,如果我能支持一些真正的好事,也许能弥补一些……”
岩叔点点头,没有多问:“协议我们收下,会在村民大会上公布。但无论合作与否,‘绿线’是底线。”
“明白。”
贺振华离开后,岩叔把协议给许兮若和高槿之看。
“条件很优厚,但风险在于长期依赖。”高槿之指出,“如果合作社完全靠外部资金启动,决策权会不会受影响?”
许兮若补充:“应该加一条:合作方可以派代表参加合作社理事会,但投票权不超过百分之二十,重大决策必须经过全体社员大会。”
岩叔记下这些意见。那拉村正在学习的,不只是生态保护,还有如何在现代经济体系中保持自主性。
大会前夜,雨停了。月光出奇地亮,整个山谷沐浴在银白色的光辉中。许兮若和高槿之沿着村边的小路散步,没有牵手,只是并肩走着。
“紧张吗?”高槿之问。
“紧张。”许兮若诚实地说,“感觉像是交一份准备了很久的答卷,但评分标准不在我们手里。”
“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尽力了。”高槿之停在一棵老榕树下,“兮若,等大会结束,我想休个短假,就两三天。你愿意跟我回趟南市吗?我父亲和阿姨一直想见你。”
许兮若抬头看他:“这么突然?”
“不是突然,是早就该做的事。”高槿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枚用雨林里捡到的羽毛和种子做成的胸针,“我自己做的。羽毛是白鹇的,种子是七叶莲的。它们都能在雨林里生长很多年。”
许兮若接过胸针,手指轻轻抚摸羽毛的纹路:“很漂亮。”
“所以,愿意去见见我父亲和阿姨吗?就以……我未婚妻的身份。”
月光下,许兮若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泉水。她点点头,把胸针别在衣领上:“好。但我要提前说好,我可能不会是一个传统的‘好媳妇’。我的工作经常要下乡,可能没法经常陪他们……”
高槿之笑了:“我父亲和阿姨你都见过,开明得很。我父亲听说咱俩复合了高兴得不得了,早就催我带你回去。他说,这年头像你这样的的女孩子不多了。”
两人都笑了。笑声惊动了树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
回到竹楼时,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是岩婶做的糯米糕,还有一张纸条:“明天要说话,今晚吃饱睡好。岩婶。”
许兮若心头一暖。这几个月,岩婶像母亲一样照顾着她,每次熬夜都会送来宵夜,衣服破了悄悄补好,知道她胃不好,还特意学了做养胃的汤。
“这里真的成了第二个家。”许兮若轻声说。
“那就常回来。”高槿之握住她的手,“无论我们在哪里工作,这里永远是我们可以回来的地方。”
这一夜,许多人都没睡好。
岩叔在祠堂里,一遍遍检查明天要展示的材料。阿木和几个年轻人在排练如何用投影仪,如何操作电脑。周工在复核最后的数据。玉婆在佛前点了三炷香,为那拉村的未来祈祷。
贺振华在县城的宾馆里,反复修改明天的发言稿。他删掉了一些商业术语,加进了更多对传统文化的尊重。
陶教授在省城的书房里,给几个评审专家打电话,最后确认申报材料的要点。李瀚明则盯着电脑屏幕,监测着社交媒体上关于那拉村的讨论趋势。
而雨林在夜色中静静呼吸。猫头鹰在树冠间穿行,穿山甲在落叶下觅食,萤火虫在溪流边闪烁。它们不知道明天的人类集会意味着什么,但它们能感知到这片土地上能量场的变化——一种积蓄已久的力量,即将找到释放的出口。
凌晨四点,东方泛起鱼肚白。岩叔走出祠堂,站在台阶上,望向渐亮的山谷。
雾又起来了,但不如前几天浓。薄雾像轻纱,缠绕在山腰,露出青翠的山顶。鸟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先是零星的几声,然后汇成交响。
岩叔深深吸了一口潮湿清冷的空气。六十三年了,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既忐忑又踏实。忐忑的是未知的选择,踏实的是脚下的路清晰可见。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守林不是守死物,是守活路。林子活了,人才能活。”
当时他不完全懂,现在懂了。守林不是把一切锁在旧时光里,而是为生命找到延续的方式。就像七叶莲,年年落叶,年年新发,根始终扎在同样的土壤里。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祠堂的瓦檐上。岩叔转身进屋,开始准备今天的会议。
上午八点,村民们陆续来到祠堂。每个人都在签名册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确认无误。九点整,祠堂里坐满了人,连走廊和窗外都站着人。除了本村村民,还有周边几个村子的代表,县林业局、环保局的干部,以及几家媒体的记者。
岩叔穿着那件洗得发白但整洁的中山装,走上讲台。他没有用话筒,声音洪亮而沉稳: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要决定那拉村未来的路。这不是我第一次站在这里说话,但这次不一样。以前我们讨论的是怎么过日子,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那拉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身后,投影幕布亮起,显示出雨林的俯瞰图,那条用红线和林语符号标注的“绿线”清晰可见。
“这条线,是我们的祖先画下的。它保护了我们六百年。现在,我们面临选择:是继续守住这条线,还是让它模糊、消失?”
岩叔停顿,目光扫过全场:“但这个问题,不是‘要不要保护’这么简单。真正的选择是:如何在守线的同时,让我们的孩子有饭吃、有书读、有未来?”
他切换图片,展示出三个方案:
方案一:申请自然保护区,成立生态合作社,发展林下经济和生态旅游。
方案二:与“磐石生态”合作,在“绿线”外进行有限开发。
方案三:维持现状,但面对越来越严格的环保政策,可能陷入既不能发展也不能保护的困境。
“这三个方案,都有利弊。今天,我们请各方代表来说话。大家听完了,问清楚了,再投票。”
第一个发言的是周工。她用专业但通俗的语言,解释了自然保护区的意义、申报流程、批下来后的管理规定,以及可能获得的政策支持。
“我要特别说明,”周工强调,“自然保护区不是‘封死不用’。在核心区外,可以有多种形式的可持续利用。关键是科学规划,社区参与。”
第二个是贺振华。他走上台时,有些村民窃窃私语。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赢得了注意:
“我是商人,但我也是从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我理解大家想过更好日子的心情。”
他详细介绍了修改后的合作方案,包括开发范围、就业机会、分红机制,以及那份五百万的支持基金。
“我想说的是,发展和保护不是对立的。我们可以找到共赢的路。”
第三个是许兮若。她代表“社区保护研究团队”,介绍了国内外类似的案例,展示了生态合作社的具体运作模式,以及可能的挑战和应对策略。
“这条路不容易,需要学习,需要坚持。但好处是,主动权在社区手里。”
每个发言后,都有提问环节。村民们的问题直接而实际:
“如果成了保护区,我家的药园还能不能采药?”
“旅游开发了,外人来了会不会破坏我们的习俗?”
“合作社要是亏了怎么办?”
“五百万基金,怎么保证真的能到位?”
发言者和岩叔一一回答,不回避困难,也不空许承诺。会场气氛热烈但有序,没有人争吵,只有认真的讨论。
中午休会时,岩婶带着妇女们送来了午餐。大家就在祠堂内外席地而坐,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讨论。
阿木注意到,几个原本犹豫的村民,在听了完整的介绍后,表情明朗了许多。
“原来保护区不是不让动,是要科学地动。”一个中年人说,“那我家的药园没问题,只要不采幼苗,不影响种群就行。”
下午的议程是自由发言。任何想说话的村民都可以上台。
第一个上台的是玉婆。她拄着拐杖,声音不大,但全场安静:
“我活了八十七年,见过饥荒,见过战争,见过外面世界的很多变化。但雨林一直在这里,养活着我们。我孙子问我,奶奶,你一辈子没出过大山,遗憾吗?我说不遗憾。因为我守住了该守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年轻人们,山外的世界很大,但山里的根很深。走得再远,别忘了根在哪里。”
玉婆的话让很多人动容。接着上台的是阿勇——春生的儿子,专门从广东赶回来。他穿着牛仔裤和t恤,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说话很诚恳:
“我在外面打工三年,赚了点钱,但总觉得自己是浮萍,没有根。这次回来,看到大家在这么认真地规划家乡的未来,我很感动。如果村里真的成立生态合作社,我想入股,我想回来做导游。我在外面学过摄影,可以拍雨林的美,让更多人看见。”
年轻一代的表达,让老一辈看到了希望。
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上了台——贺振华的助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说:
“我是贺总的助理,也是环境专业的毕业生。说实话,来之前我对这个项目有疑虑。但这几天在那拉村,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企业和社区真的可以合作共赢。如果大家选择方案二,我愿意申请常驻这里,负责环保监督,确保开发不越线。”
她的发言赢得了掌声。连岩叔都有些意外。
自由发言持续了两个小时。有支持保护的,有倾向开发的,有提出具体问题的,有分享个人感受的。每一个声音都被认真倾听。
下午四点,岩叔重新上台:
“大家都说完了。现在,我们投票。不是举手表决,是无记名投票。每张票上,有三个选项:方案一、方案二、方案三。也可以写‘其他建议’。投票是自愿的,不投也可以。”
投票箱放在祠堂正中。村民们排着队,一个一个上前,投下自己的选择。
许兮若和高槿之作为观察员,不能投票,但他们屏息看着这一幕。这是真正的民主实践,是社区对自己命运的抉择。
投票进行了半个小时。之后,岩叔请周工、贺振华、许兮若和两位村民代表一起开箱计票。
祠堂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所有人都盯着讲台。
计票用了二十分钟。岩叔最后拿起统计结果,深吸一口气,转向大家:
“全村有投票权的家庭,一百五十八户。实际投票,一百五十六户。结果如下——”
他停顿,全场寂静。
“选择方案一,申请自然保护区并成立生态合作社的,一百零三户。”
一阵低低的骚动。
“选择方案二,与‘磐石生态’合作的,三十八户。”
“选择方案三,维持现状的,五户。”
“另有十户在选票上写了附加建议,主要是担心合作社的启动资金问题。”
岩叔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根据投票结果,那拉村的选择是——申请省级自然保护区,并成立社区生态合作社!”
掌声如雷。有人欢呼,有人抹泪,有人紧紧拥抱。
岩叔等掌声稍歇,继续宣布:“同时,根据附加建议,合作社将设立监督委员会,邀请县林业局、‘磐石生态’代表(如果他们愿意支持)、以及外部专家参加,确保决策透明。启动资金方面,我们将申请国家生态补偿资金,同时接受‘磐石生态’的支持基金,但会签订详细协议,保障社区自主权。”
这个补充说明,让那些投了方案二的村民也点了点头。他们的意见没有被忽视。
贺振华走上台,接过话筒:“我尊重那拉村的选择。‘磐石生态’将按照承诺,提供五百万支持基金,并协助对接技术和市场资源。我也在此承诺,未来在任何开发项目中,都会优先与社区保护地合作,把生态保护放在首位。”
更多的掌声。
会议结束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谷,雨林的树冠闪着光。
村民们没有立即散去,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接下来的具体工作。年轻人围着阿木问生态导游的培训,中年人们讨论林下种植的技术,老人们则开始回忆还有哪些传统知识需要记录。
许兮若和高槿之站在祠堂外的台阶上,看着这一幕。
“结束了?”高槿之问。
“不,”许兮若微笑,“是刚刚开始。”
岩叔走过来,脸上是久违的轻松:“兮若,槿之,谢谢你们。没有你们,那拉村走不到今天。”
“是你们自己走到了今天。”许兮若认真地说,“我们只是陪伴者。”
岩叔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布袋,递给他们:“岩婶做的,里面是雨林的种子和土。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带着那拉村的根。”
许兮若接过布袋,紧紧握住。布袋还带着体温。
当晚,村里举行了简单的庆祝。没有酒席,只是在祠堂前点起篝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唱歌,分享食物。
玉婆唱起了古老的林歌,旋律悠扬,歌词是林语,描述的是雨林四季的变化。年轻人们跟着学,声音参差不齐,但真挚动人。
许兮若和高槿之坐在一起,肩靠着肩。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
“明天回省城?”高槿之低声问。
“嗯,先把申报材料的终稿完成。”许兮若说,“然后……”
“然后回南市?”高槿之接道。
许兮若笑了:“嗯。去见叔叔阿姨。”
火光中,他们的手自然地握在一起。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松开。
夜深时,人群渐渐散去。许兮若和高槿之最后离开,沿着石板路慢慢走回竹楼。
月光依旧明亮。经过那棵老榕树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高槿之问,“你背着那么大的登山包,满脸是汗,但眼睛亮得惊人。”
“记得。”许兮若笑,“你当时在拍祠堂,镜头脏了,用衣角擦,被我看见了。”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女孩真有意思,连别人擦镜头都要管。”
“谁让你用那么贵的镜头,却不好好保养。”
两人都笑了。时光在笑声中倒流,又回到此刻。
高槿之转过身,面对许兮若,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小盒子。这一次,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银戒指。
“这个不是求婚,”他迅速说,“只是一个承诺。承诺无论未来有多少困难,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承诺我会尊重你的工作,你的选择,你的独立性。承诺我会努力成为配得上你的人。”
许兮若看着戒指,又看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伸出手:“帮我戴上。”
戒指很合适。银色的光在月光下微微闪烁。
“我也有东西给你。”许兮若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夹着一片压制的七叶莲叶片,叶片上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诗:
根扎于土,叶向于光,你我于途中。
高槿之接过笔记本,手指轻抚叶片:“这是……”
“我自己想的。”许兮若脸有点红,“不太好,但意思是……我们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但也在追寻自己的光。而我们在追寻的路上相遇了。”
高槿之合上笔记本,紧紧抱住了她。这个拥抱很深,很用力,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的紧张、疲惫、不确定都揉碎,只留下温暖和坚定。
“兮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爱你。”
许兮若闭上眼睛,让这三个字沉入心底最深处。然后她回应:“我也爱你。”
夜风吹过,雨林的叶片沙沙作响,像是自然的祝福。远处,祠堂的灯火还亮着,岩叔和阿木可能还在工作。更远处,省城、昆明、北京……更大的世界在等待。
但此刻,在这片月光下的雨林边缘,两个相爱的人紧紧相拥,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将并肩前行。
而那拉村的故事,才刚刚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