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美人榻本是琼音闲暇时小憩的地方,容下她一个人时尚且绰绰有余。
如今宴璟昀坐于她的身侧,层层叠叠的衣裙与他身上肃重的官袍堆叠在一起,明艳与庄重交融,和谐得恍若天成。
这方软榻便骤然变得逼仄起来,周遭的环境亦变得粘腻滞塞。
琼音侧眼看去,正对上宴璟昀亮如星辰的眼眸。
漆黑的睫羽微垂,少了以往那看人时总带着的凌厉清冷,压过来的视线将琼音全须全尾地笼住,眼底却漫着些许执意,好似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琼音不讲话,宴璟昀亦不言语。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捏着她的指尖,恍若无聊之时无心的动作,又好似催促。
琼音的呼吸莫名也随着他的揉捏而一舒一缓,他那句含嗔带怨的控诉亦如一把小鼓轻轻敲在她的心上。
他分明有意如此。
他刻意得紧。
做出这般情态,就是要看她的慌张与在意,就是要她展露她对他非此不可的情意。
一如她少不更事的年少往昔,她对他做的那般。
小琼音自顾自地收拾自己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和书本,对一旁负手而立安静等待的白衣少年视而不见。
书院之中向来是不允许书童和侍女时刻跟随身侧的。夫子总讲君子自立,当时刻警醒自身,克己修身方可立于天下。
由是在书院里不能万事假手他人,总是要自力更生的。
宴璟昀看着琼音一股脑将书卷纸笔塞进书箱中,如此这般便算完成,关上书箱便要起身。
他无声叹一口气。
走过去止住琼音的动作。
他在琼音的身侧跪坐,伸手将书箱重新打开,将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又混乱不堪的书卷拿出来一本本整理好,再重新条理分明地摆放整齐。
琼音看着他娴熟的动作,索性松手退至一边。
只她摆弄摆弄桌上的书卷,待宴璟昀将桌上的书卷收起来后又低头抻一抻自己的衣角,忙里忙外忙个不停。
却从始至终不曾同宴璟昀对视,亦不曾开口说话。
全然当身旁之人不复存在。
宴璟昀合上琼音的书箱,凝着她的神色,终是先一步败下阵来。
他耐着那股抚去她眉间褶皱的冲动,缓缓握拳,只牵唇轻声开口。
如同轻哄。
“怎么不高兴?”
“今日一整日都未曾给我一个正眼,亦不曾同我开口说一句话。”
琼音别过脸去,不作声。
宴璟昀看着她雪白团子一样的侧脸,分明生了玉软花柔的娇俏模样,却又偏生了副再嶙峋不过的傲骨。
教他无可奈何,也教他一颗心难以抑制地塌陷而生不出丝毫抵抗之意。
“音音。”
宴璟昀轻唤。
琼音回过头来,低头便要拿过自己的书箱要走。
她状似无所谓地道。
“有那么多人看你,有那么多人同你说话。哪里又缺我一个。”
今日晨起的五射课,琼音不过因为换衣晚了一时半刻,去到学宫射圃时便见宴璟昀被一众世家小姐围作了一团。
宴璟昀的君子六艺皆是学院魁首,每日自有许多人迫不及待上前同他讨教,以求获益一二。
再者宴璟昀这样的气度容貌,得人倾心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件事。
琼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群豆蔻年华的少女眼眸中闪烁的微光。
知慕少艾,恰如春日花开,本就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之事。
琼音往日还能笑着同他打趣一二。
如今也不过是寻常模样,本无甚异样。
有异样的是琼音自己。
琼音看着宴璟昀长身玉立,正低着头神色温和地同白小姐认真地讲话,心口忽而难以抑制地堵上了一口不上不下的郁气。
白宴两家自来交好,又有姻亲。宴璟昀是要唤白小姐一句表妹的。
表哥表妹这样的关系,说来便似乎带着些许缠绵的意味。琼音亦听过学院学子私下里的闲言若白宴两家再结姻亲,可谓亲上加亲喜事一桩。
往日她听过也便罢了,未曾放在心上。可今日看着这般情形,那些她以为只是过耳便忘的话却在转瞬之间全然涌入脑海。
她望着那边被簇拥在中央的人,生生止住了脚步。
她在那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犹豫和胆怯。
宴璟昀会不会也对亲上加亲这样的事心知肚明且由之任之,他会不会亦觉得白家小姐很好再进一步也未尝不可。
琼音缓缓覆下羽睫。
这样的猜测毫无意义,甚至看轻了白家小姐宴璟昀还有她自己。
只像个躲在角落阴暗觊觎阳光的小人,这样一点儿也不好,一点儿也不像她,可是琼音却清楚地看见自己心间盘亘不去的猜疑和晦暗。
她亦清晰知道这背后是她的胆怯。
琼音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她从未有自己以为的那般从容大度。她是在意的,万分在意的。
原来某些情感是容不得与人分享的。
她想要独占,想要非此不可,想要全心全意。
那一整日,琼音刻意避开了宴璟昀,她避开他看过来的视线,亦避开他走过来的身影,刻意地摆出一副同周围其他人忙得不亦乐乎的情形。
余光中她看见数次宴璟昀安静收回的视线、顿住的脚步和沉默转身的背影。
她心中蔓延开酸涩,却也涌出欢喜。
那亦是他在意的证明。
直至现在,学堂下学,她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宴璟昀将她堵在这里。
宴璟昀伸出手按住琼音的书箱,亦将琼音握着书箱的手覆在掌下。
他的手掌轻轻动了动,却未曾抬起放开她。
终于得了她一句话,即便只是一句带着不满情绪的呛声,宴璟昀凤眼中却也蕴开了笑意。
他此刻方移开手掌,却仍旧按着琼音的书箱,不许她离开。
他将她的话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所有的未尽之意。
原是因为今日的五射课。
是了,正是从那时起,音音便不肯再正眼看他。
宴璟昀看着琼音。
“与她们,我敬以同窗之谊。”
“可与你,音音,处处皆是我的私心。”
他暗叹。
“你若介意,日后我敬而远之便是。”
“我只独缺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