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是在京城西门，我给他牵了一匹白马送他上路，斜阳西山，秋风渐起，我们两人无言以对。
想起自那日他疯癫之后一直关在之前李竟钰修建的长生观里，箫元亨下令，不准有任何人接近这里。
当然，除我之外。
南晋将近百年的统治终于落下了帷幕，除他之外的所有南晋宗室都死在了那场战争里，这世间，就剩下他孤单单活着，越冲之把落雁楼的所有资料都给了我，说是由我自行处置，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提着吃食，就想去探望他，据说道观门口已经有几个梁燕士兵正在拆除长生观门口的一切装饰，示意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之事，同时向外贴出告示说是京城已经安定，百姓不必慌张。
一路上我坐着马车撩开帘子看着街上，比之前多了些人烟，想来那些远走的百姓们见大局平定，自然也是要回来谋生的，我放下帘子，闭上眼，脑海里竟是一点记忆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努力想起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越是想不起，连阿娘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马车停下，帘子被掀开，我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阶梯只往里走着，我眼看着周围，之前有些富丽堂皇的南晋宫内装饰透着一股萧瑟落寞之感，不知道这样气氛在他眼里，又算作什么？
很快我就在偏殿里找到了他，此时他穿着一身孝衣，眼神空洞，整个人瘫坐在垫子上，前面原先摆放长生娘娘像，早就被暗军们搬走了，只放着一块没有名字的木牌，香坛子里的三支香快要燃尽了，我见他清瘦憔悴不少，也不忍心打搅，只把吃食放在门口，想着他已经心力交瘁，落雁楼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
“你来了。”他微微侧头，“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语气颓废，显然也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就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敢走近，只站在门口回答着他，气氛无比沉默。
“谢谢你。”他还是不看我，“你跟他们说，给她留个全尸重新安葬在皇陵里，而且昭告天下，南晋长公主已经薨逝。”
棋子已落，棋局已定，还要再做什么呢？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再做了。
我还是迈进里屋，来到他的身边，“其实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落雁楼你打算如何？我师父说这件事交给我处置，可前几日我查看了落雁楼的账本人数，才知道你究竟为南晋做了多少事。”
是啊，当我看到落雁楼的一切账本，这些年他开遍了南晋全境的香料铺子，还有收留了被李启之他们荼毒过的可怜女子，让她们在楼里得以安生，还救了不少因长生之说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孤儿，养在楼里教会他们立命之本，他一直努力在弥补皇室内斗给南晋百姓带来的伤害，可惜，没人珍惜这些。
而他自己也是被伤害的最惨的那个，母亲欺骗他，伯父真心待他，多年以来夹在两难之间，无奈之下才想了假死逃脱，到了江湖之上创立自己的基业，他从未忘记自己心中的志向，但他又能维持多久？眼见母亲越来越疯狂。
直到他们都死在了自己的眼前，南晋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而我因李宴符为权欲的疯狂，全家人惨死在她的刀口之下，连理由也不用。
“落雁楼，你处置吧......它，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李行胥，落雁楼创立之初心，不就是为了百姓？”我看着他，他冷笑一声：“不过是我的天真愚蠢，你又何必当真？”
“我记得你在元州跟我说过的那些话，落雁楼若是交还你手，你打算用来做什么？”见他如此灰心，我便下了一个决心，“你不用担心，落雁楼我会交还与你，我越十娘从来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交还给我？有什么意义呢？”
“就因为当初创立的那个人，他还有没完成的事，李行胥，南晋百姓，天下人，都是一样的，你志愿未改，心愿未了，我不如成全你想当江湖帮主的意愿，如何？”
这番话我是真心的，也是希望他早日振作起来，与其这样了此残生，不如放他归去江湖，庙堂从来就不是他该留下的地方。
“十娘，放虎归山这话你应该听过吧？”李行胥对着灵位拜了三拜，“何况我现在只想在此处守灵，你不必如此做。”
“我会向他们请旨，让你在此处守孝，南晋人的习俗是半年，这样吧，这半年我替你管着落雁楼，等到你完全放下之后你来找我，落雁楼如数归还。”我不带任何犹疑，算是还了他的人情。
“可我也只是在利用你，你怎么毫不记恨？”
他把头转向我，我也是淡然一笑，“一切都已了结，大仇得报，我也不是拘泥于一处之人，愿不愿意，给个准话。”
他听完之后缓缓站起走到我身边，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口。
“如何？”我再度确认。
见他还是不为所动，我便抬脚就往外走去。
“好。”身后终于响起了确定之声，我摆了摆手，“半年之后，如数奉还。”
时间流转，半年之中我重新帮着打理起了落雁楼，楼里的一切很快恢复如常，越冲之偶尔会来看一眼，每次来，也不多说什么，但有一句，她却总是要说的。
“真不知道你图什么。”这次她又来到楼中，对着我说出这句话，“玉面小狐狸，手段还是厉害。”
“不关他的事，只是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再说了，”我把头瞥向一边，“半年之期已到，说好了这要还给人家的。”
越冲之嘴角翘起，“也没见你对我也如此。”
“师父，我这一辈子呢，肯定是要跟住你的，无论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你，休想甩掉我这个尾巴啊，我可是都听见了。”
三天之前，我正在越冲之的院子里，她与箫元亨商量，说是京城已然平定，一统天下的心愿也了了，江湖自然是她的归处，箫元亨自然是不肯放的，好说歹说就扯到我头上了。
于是我也便随口一句：“师父去哪儿，我就在哪儿，郡主不郡主的，我倒没那么稀罕。”之前与箫元亨他们说了，一切平定自然回归山野，苌越山，那些翠绿竹海云卷云舒的日子，真是无比想念。
越冲之听我说完，朝我头上敲了一击板栗，“我才不要你跟着我呢，我自己一个人云游四海挺好的，都别来烦我啊！要回山上，你自己回，我不回去。”
“我还是那一句话，要回山自己回去，我可不回。”越冲之闪到我跟前又说了一遍，“我若是想走，你还拦得住我？何况，忍儿今日要来看你。”
“啊？”
“啊什么啊？师弟想师姐了！”越冲之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你想什么呢，三天前就跟你说了，忍儿，要来看你！”
“师父，我觉得你疼忍儿多过疼我！”我故意没好气的吃起醋来，越冲之正要发作，门口响起无比熟悉的一声：
“好久不见，姐姐。”忍儿冲我温和笑着，想着一年半之前，这孩子还矮我半个头，现在已经比我高一个头还有富余，身上俨然是贵公子打扮，也是，他原本就是小皇子，“姐姐，倒是清瘦了。”
“她爱瞎操心，自然就瘦了。”越冲之闪到一边，“行了，你们慢慢聊，我走了。”说罢就大摇大摆出门去了，忍儿向她行了一礼，就走到桌边，“姐姐，落雁楼被你打理的风生水起，我听说你......”
我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打断，“答应了人，总不好食言。”
“真是煞费苦心了。”他微微低头，“半年之期，就要到了，你把这里交还给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显然这小子是来套我话来的，“箫元亨让你来问我的吧？”
他颔首一笑，“哥哥总是不放心你的，姐姐，我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词语，有些陌生，说自己不渴望那是假的，可是留在这里难道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了吗？阿娘能活过来吗？
不能了。
人家姓箫，我姓越，至于秦旦这个名字就让她和秦家一起死在那晚吧，我心下凄然，脑子却逐渐清明，“告诉你哥，我不留下。”
“姐姐的心意，我了解，哥哥也说了，不强求。”忍儿眼神里有种失落感，“那我还能见到姐姐吗？等到这里交接之后，你就要动身离开了，对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苌越山的路。”
忍儿此时却说了一句：“下山之后，我便忘了如何再回到山上，自然就不记得苌越山在何处了......”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身在朝局，很多事不是他说了算了，玲珑派也恐怕无法跟他们完全切断关系，毕竟有师祖的一层关系在，何况江湖与庙堂从来是一体两面，完全没有关系，只怕是也是难的。
好在萧家忙着料理天下之事，连对南晋的皇陵也派出工匠与士兵维护修缮，昭告天下的诚意谁都能看见......算了，我这脑子一时半会想不明白，由着他们去吧，先要把落雁楼的事情移交给李行胥，算着时间，今日就是他守孝的最后一天。
忍儿也没多留，起身便要走，走之前还是说了句：“姐姐，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过新年？我哥说，他可以等的。”
“唉，等我忙完再说吧。”门口有人在候着他，他向我行礼之后便也离开了。
到了子夜时分，我还未睡，将京城落雁楼的一切整理清楚，香料铺子以及药铺的账本一般也是交给那些愿意留在楼里的老人们接手，起初他们对我还是疑心，时间一长，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心思就是单纯的想把这里经营好，便是放下了戒心，随我一起做事了。
屋顶上有脚步声传来，我停下笔来，望着窗外，过了片刻，窗子被推开，李行胥就跳进屋子里，又迅速关上窗户，坐到我身边，借着烛光，瞧他依旧穿着一身夜行衣，就像之前那般，毫无顾忌。
“明天这些都要交到你手上，怎么，不放心啊？也好，我把这些都一一算给你.......”
“随我出门。”依旧还是不容置疑，不过比起半年之前我见他时候的模样倒是精神许多，“我知道，你管的很好。”
“嗐，也只是瞎管，我也是由着性子来，要不是楼里掌柜们提点，你这生意我怕是早就做黄了。”这确实，起初我觉得落雁楼的生意应该比当初经营暗军生意的时候来的简单，整理账单什么的之前在元州客栈倒是学过的，不过对我还是有些吃力，埋首其中才知道他当初步步为营，还能将这里做成第一大帮派，能够跟赤霞门分庭抗礼，果然，不简单。
“我没有不满意的，别废话了，能不能跟我走？”李行胥问的很着急，“今夜就随我离开，我们再也不要过问这里的一切好不好？”
“我以为你想通了，还能明白，萧家是不会管到这里，你做你的江湖帮主有什么不好？”我有些不解，“李行胥，你这是彻底要自暴自弃了？”
“我想离开了，也不想管楼里，就算没有我，他们还会运转起来。”李行胥站起来，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我想清楚了，这些我不要了，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我也站起身来拉开一段距离，“我接手这里，也能管着这里，是因为我跟楼里的伙计们说好，你会回来，现如今是怎么回事？你要撂下摊子远走高飞？”
他沉默着，眼神微微闪动，我就算不去看他，也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李行胥，我们不适合，就算你要走，你有没有问过我，我心里如何想？从头到尾都是你来做决定，你，没有问过我的心底的意思，还是你害怕？害怕我会嫁给萧家子弟？从此受困深宫，不问江湖？”
“箫元亨对你的感情，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与他早就说明了，我不会嫁给他，连郡主之位，我都不想要。”说到此处，想到白天忍儿找我来说那一番话，心里其实早就明白，只是我不愿意留在京城，宁可远走，李行胥今晚特意前来，就是要问我会不会嫁入皇室。
“如今听到答案，你可满意？”我转过头去看着他，“劝你一句，好好活着安然度过一生比什么都重要，你有落雁楼，萧家也不会过问江湖上的事，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他见我神情诚恳不像说谎，便坐了下来，他深呼了一口气，笑着看着我，“十娘，你比我洒脱。”
我洒脱吗？那是不得不做的选择，被命运推到此处，任谁也无法回头了吧。
“明日你什么时候启程，我来送你。”
他站起身来，对着窗子，“其实，我今晚是想和你一起再走一次京城，看看这里，不过，你应该也不愿和我有任何关联了吧？”
这下轮到我沉默，窗户一下子被打开，他头也不回消失在黑夜里，等到了第二天傍晚我牵着一匹白马，到西边城门等他，他乔装出来，看见我一人在等，直接接过白马，我便问：“此去何处？”
“江湖河海，都是流浪，没有区别，你呢？”李行胥笑着问我。
“包袱里留着所有落雁楼这半年以来的讯息，自己留在路上慢慢看吧，李行胥，此今别后，愿你无憾。”
我真心祝愿他能一切顺利，从此忘了这里的一切。
他飞身上马，做了告别之礼便消失在斜阳之下。
之后我便向越冲之辞行，她倒是不意外：“山上所有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不过你自己会料理吗？”
“不会也得会，就像你说的，难道还能陪一辈子不成？”说罢我也上了马，朝着苌越山走去，山上四季变换，很是清净，山下早就恢复如常，一转眼，就过了四年，直到这次，被箫元亨直接拦在山下，说什么都要让我回到京城过年。
“姐姐？”元墨晃了晃手，“出神呢？据说这次姑姑也会回来。”
是啊，很久也没问起越冲之的消息，“师父如何？她一向逍遥，从来都是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哈哈，她还说你一心修武，不问尘世，说是当初怎么就收了你这个徒弟，现在要找你打架只怕是打不过你了。”
“你听她胡扯！”我笑说着，看到院门外甚是晴朗，“对了，你有没有李行胥的消息？”
“落雁楼解散了。”元墨叹道，“李行胥一年前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到这消息我心中诧异，也是啊，他那样的人，自然是不肯这样稀里糊涂的活着。
不知道为何心底涌上一股怅然之感，一时风云就这样散了，早知道他对此毫无在意，自己又何必如此上心呢？
“十娘姐姐，今晚家宴，众人还想见你一面，可不要迟到啊！”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微微点头，“必然赴约。”
门口的风刮起珠帘，发出泠泠之声，看那天上的云欢快的跑着，心中想起一句：世间的事，谁能说得准？
便也不再多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