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楼冠中家会客厅里。他随手拆开茶几上的一包软中华，递一支过去，陈晓明恭敬地接过，点燃。两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楼冠中放松地靠在沙发里，陈晓明提着精神，腰杆挺得笔直。电视机里播放着江南新闻频道，正在滚动播出新闻调查栏目--《李天一打人事件的前因后果》。这个具有代表性的官二代、“高衙内”式的人物，事情一经发生，立即引起媒体和社会的高度关注。
陈晓明心里找话题，试探着聊道：“嗨，现在的新闻记者也是闲得没事干！盯着个青头昂鸡（江南方言：小年轻的意思）的这么点屁事干嘛？小孩子不懂事，这些记者也不懂事吗？跟着瞎起哄！”
楼冠中随口说道：“现在社会上的戾气很重！特别是老百姓仇官仇富的心理很严重！一点点事情都会被放大，所以咱们俩得当心啊！哈哈哈！”
陈晓明陪笑着，心里不以为然，心想：要当心也是你们当官的当心，关我什么事！顿一顿，找个话缝说道：“楼局，就是现在聚力符合申报总承包一级资质的条件了么，打算二升一，这个月上报上去。”他停一停，观察一下楼冠中的表情。
楼冠中插话道：“升级是好事么！企业要发展，这是好事！目前有什么困难吗？”
“嗯，省厅那边么，徐局长答应帮我去疏通了，问题不大。关键是部里那关，毕竟是部里批的......我打听了一下，局里只有建管局的常务陆自明去部里挂过职，他肯定在部里有关系。不过上次的事聚力跟他搞得这么僵，我担心他不但不肯帮忙，还会从中作梗！”陈晓明说道。
“哦？这么个资质审批，有那么困难吗？”楼冠中不解地问道。
“哎，太难了！别的不说，就南方集团上次批个幕墙的专业承包一级，报了几次都通不过，后来不还是找关系过的......”陈晓明知道这事是楼冠中让陆自明去办的，行业里都这么传，故意说给他听，见楼冠中没接话，继续说道：“况且是总承包一级资质，全市一共才五家，全省、全国也不多，听说通过率特别低，绝大部分申报企业都通过不了！”
“这样啊......”楼冠中对建筑行业不算了解，有点低估了其中的难度。
陈晓明挑拨地说：“这个陆自明，按讲去建设部挂职也是局里花钱派去的，那些资源应该为局里所共用，怎么能当成是私人资源垄断起来呢？您说是吧......”
楼冠中思索片刻，说道：“晓明，这个事情我知道了。你不要急，我会让陆自明去办好的！这个事情的流程怎么样的，时间大概是如何安排？”
陈晓明大喜过望，说道：“哦，楼局，这个月呢我们争取上报省建设厅，正常么，十月份能够报进建设部。建设部受理后，时间就不受控了。他们是按批次来的，可能放前面一批就快点，把你排后面就等着，不一定的。听说有的等了半年还没轮到，快的么三个月就批下来了。这里面全要靠关系了......”
“嗯，我晓得了。你呢，自己的工作该做还是得去做，不能因为一点小矛盾就避而不见嘛！说到底，那点矛盾还是为了工作，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我这边，等你材料正式报进建设部后跟我讲一下，我也会去打招呼的！”楼冠中说道。
“好的，好的。明白，明白！”陈晓明千恩万谢的离开。
陆自明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关于加快转型升级，促进建筑业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经过来回几轮征求意见，已经基本定稿，接下去就要向局党委会汇报，再上报市政府法制办审查通过，最终由市政府发文。这是深州市扶持建筑业发展的一个纲领性文件，由陆自明主执笔起草。它的出台将为引导建筑企业转型升级，推动行业持续健康发展提供坚强保障。
勇攀建设的申报资料在他的把关下，顺利上报省建设厅。这几天应该能够上报到建设部。当然，聚力建设集团的申报资料也同步上报。
这天上午，陆自明在办公室里修改文件的起草说明。“笃笃笃”敲门声响起，他头也不抬说道：“请进！”
陈晓明笑嘻嘻地走进来，客气地打招呼道：“陆局好！在忙呢。”
陆自明心生厌恶，屁股也没挪，嘴里却客气地说道：“哦，陈总啊，稀客稀客！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陈晓明自顾自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笑道：“不敢不敢！陆局长是建筑业专家，咱们是泥腿子包工头，哪里敢指教啊！”
陆自明笑而不语，也懒得起身去泡茶，假作很忙的样子，继续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字。
陈晓明顿一顿，说道：“去年农民工讨薪的事，让您费心啦！实在是不好意思！”瞟一眼陆自明，见他仍不接茬，继续说道：“您有所不知，那帮农民工不是善茬，他们拿着一叠白条，你们拿保证金先行垫付了，今年上来公司一核算，被他们高估冒算了几十万块钱！”
陈晓明倒打一耙，陆自明心里一股火气冲上来，斜眼看着他说道：“那陈总的意思是，我们局里搞错了？”
“不是，不是，没有这个意思！”陈晓明忙不迭地说道。他的本意是想让陆自明心里欠个人情，聚力因为这事是吃了亏的，你呢也应该帮助我升资质！
“很简单，陈总如果觉得是那些农民工高估冒算，敲诈勒索企业，可以申请劳动仲裁，当然也可以走司法途径。那天晚上，我们是与市劳动监察执法支队联合执法，全程录像，每个人复印了身份证、摁了指纹，也叫每个农民工签署了承诺书，如果冒领工资自愿承担法律责任！证据现在全都保存在劳动部门，你们公司可以去调阅！”陆自明淡淡地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瞧您说的，陆局。那点小钱就算了，不去折腾了。已经给你们主管部门添不少麻烦，这个事情就翻篇了！”陈晓明谦恭地说道：“就是，接下来我们聚力公司打算要申报总承包一级资质，您看，您这边能不能支持一下啊？”
“企业发展，我们肯定支持，这也是我们建管部门本身的责任么！责无旁贷！我们肯定会一视同仁地帮助本地建筑企业争取发展机会，这个你不用担心。”夜猫子进门，准没好事。陆自明早就料到他今天来的目的，也就准备好了一套场面上的话来应付。
“感谢陆局，感谢陆局！我跟您说个事，现在的市委组织部张部长是我哥们，昨晚吃饭的时候听他说，明年年初打算搞一期全市优秀年轻干部特训班，放到清华大学和中央党校脱产学习三个月。能入选这个培训班的么，肯定是重点提拔对象。你知道刘积仁为什么爬得这么快吗？从局长到县委书记，还不到两年的光景就升到省经信厅副厅长的位置上去了？还不是他参加过一期美国的进修班，他们那个班基本都提拔了。而且听说有个进修班同学现在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了，所以把他提拔到省里去了！”陈晓明说得唾沫飞扬。
陆自明心里评估着这番话的可信度，从他所说的信息综合起来看，十有八九是真实的。他微笑地看着，没有接茬。
陈晓明感觉打动了他的心，跟当官的讲人事消息么，就像跟大烟鬼讨论鸦片烟的口感。他继续得意地说道：“陆局，目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很少，但是已经被多少人盯牢啊！不是我说句大话，这种事么你自己从内部去托关系找人，不一定有什么效果。我们企业的人去说么，嘿嘿，往往一说一个准！您帮我把资质这件事费费心，我答应帮你搞到一个名额！怎么样？”
陆自明看着陈晓明唾沫飞扬、志得意满的神态，心里一阵厌恶。这种人享受到了利又图名，总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殊不知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然而悲哀的是，知道他说的并非大话。这个社会真是如此，有些坐在主席台上道貌岸然的领导，平日里大谈理想、大谈主义，实际上跟一些不法商人勾肩搭背、不清不楚，一旦轰然倒塌，曝光出来的都是些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勾当。震惊全国的厦门远华集团走私案不就是这样吗？赖昌星这个不法商人甚至已经把持了厦门海关的干部任用权，以至于哪个干部提拔，什么岗位安排什么人竟是由赖昌星说了算！吏治败坏到这个程度，怎么能不令中央触目惊心？国家再不整肃党员干部队伍，惩治贪腐，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陆自明心里百转千折感叹着，嘴里却说道：“有劳陈总费心了！你的公司资质升级，这是推动本地建筑企业、行业发展的需要，也是主管部门的职责所在，我会尽力帮助的。但是资质申请能不能通过，并不是我说了算，甚至也不是部里的同志说了算。你也知道，现在资质都是专家审查制，由第三方专家决定是否通过。所以没人敢拍胸脯保证通过，我只能说，在没有原则性大问题的前提下，找找人看能不能通融而已。这个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至于能不能进什么培训班，能不能提拔，人各有命，不可强求！还是顺其自然吧。”
陈晓明客气地从他办公室告辞出来，听他一通官场套话，没有一句是瓷实话，不得要领。心里说道：“这个陆自明，不识抬举！看吧，如果把我资质的事情搞定，一切都好说。否则，哼哼，让你小子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陆自明接到楼冠中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汇报一下市政府扶持建筑业政策的情况。陆自明带上文件草拟稿，来到楼冠中办公室，详细汇报了文件的起草情况，征求意见情况，以及几轮征求意见后的修改情况。汇报完毕，楼冠中表示满意。他说道：“自明，这个文件很重要，是推动行业发展的一个纲领性文件，一定要再三斟酌，仔细推敲。”
陆自明连连点头称是。
楼冠中说道：“听说近期深州市有两家企业准备申请总包一级资质？”
“是的，一家是聚力建设集团，一家是勇攀建设。”陆自明如实答道。
“嗯，企业资质升级对企业发展来说是一件大事，也是建管部门推动行业发展的一个有力抓手，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力促成。只有形成一批有实力的领军企业，才能整体带动行业的发展。全是资质等级低、缺乏竞争力的中小企业，长期来看，外地企业大举进入的话，一下子就冲散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陆自明附和着说是。
“一次上报两家企业申请一级资质，听说这个资质很难申请，你权衡一下，如果两家一次性通过有困难的话，还是确要保聚力建设集团通过，毕竟他们产值体量大，对行业的贡献度也更大，这里的轻重缓急把握，你心里要有个数！”楼冠中淡淡地说道。
这是在意料之中的，楼冠中开口过问资质升级的事时，陆自明就预料到他要为聚力站台，自己不敢当面反驳，只得硬着头皮违心地说道：“好的，楼局，我知道的。不过建设部那边的审批听说程序很严，还聘请第三方专家独立审查，也不随我们建管局做主，我们只能尽量把这个意思传递到。”
楼冠中嗅出他话里的意思，严肃地说道：“自明，有作为才会有地位！不管怎样，总之是八个字‘义不容辞，全力以赴’。你们去努力吧！”
陆自明知道，楼冠中等于是下了死命令，必须要把聚力建设的一级资质办好。他也知道办好此事，好处多多。不但可以挽回楼冠中的青睐，也可以利用陈晓明获得一个额外的机会，而那种机遇是可遇不可求的。柳青在《创业史》里讲过：“人生的道路是很漫长的，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他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从内心讲，他又很难从命。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绕不过的坎，他憎恨陈晓明这种人渣，更不能为他这种人卖命！他决定遵从内心的召唤，忠实地倾听内心的声音。“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十二月，陆自明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此次赴京，他没有坐飞机，而是选择了搭乘京沪高铁。京沪高铁于今年6月30日首次发车，设计时速三百公里，从上海到北京只需要五个小时左右，而且不需要像坐飞机那样提前两小时抵达值机安检，随到随走，十分方便。更重要的是北京南站就在城市中心。而北京机场还需要打车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北京城市中心，一旦遇到堵车，时间更是不可控。这样算下来，其实所花时间相差不多，票价还更便宜。
人在旅途心就会变得柔软、敏感，浮想联翩，思绪万千。漂泊是人生的题中之义，不能体会旅途就不能理解人生。陆自明望着车窗外的风景狂奔退后，每一刻都是新鲜的景色。傍晚，看着车窗外的天空慢慢的暗下来，好像国画中的积墨法，由淡至浓、层层渲染，终成苍茫厚重。感受着时光一点一滴的流逝，空间一遍一遍的洗牌，思绪一段一段的变幻，体悟到生命之无常，而情义之珍贵。
车窗外的天空，渐渐的暗下来，大地一片莽苍。景物依旧狂奔退后，每一刻都是新鲜的风景。陆自明忽然想起姜文珊，那清秀柔美的面容，一颦一笑，令自己感到心动。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像是她的身影，逃无可逃。思恋就像一个宿命，人虽旅途漂泊，心却稳稳地想着她。
他拿出笔，在一张草稿纸上潦草地写下：
列车行驶在广袤的北部平原。
一块块巨大的如绿毯般的田野，
一丛丛点染着金黄色的树林
和如黛的远山，
匆匆掠过车窗。
此时的阳光渐渐西斜，
仍旧温暖地照耀大地。
对你汹涌的思念，
就像这高速列车，
来的那么快速而无可阻挡，
瞬间淹没了我的心。
再次踏上京城这片神奇的热土，从北京南站出来，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日航酒店。途经天安门广场时，陆自明心情莫名激动，远眺天安门城楼，心潮澎湃。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瞻仰天安门，但是每一次望到她，心情都难以抑制地激动，这是伟大祖国的心脏！庄严而神圣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