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加班回家,发现书房抽屉里多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病历本。
丈夫吞吞吐吐说可能是公公老同事暂放的。
直到我在村口老槐树下,听见邻居议论公公年轻时“害死过一个女知青”。
而病历本的主人,正与当年失踪的女知青同名同姓。
墙上的钟,指针已经粘在了“1”和“2”之间,像一对筋疲力尽、互相倚靠着才能站住的情侣。最后一份月度绩效评估表从我指尖滑到桌面上,轻飘飘的,却压得我肩颈一阵酸胀。办公室里只剩我头顶这一盏灯还亮着,惨白的光圈拢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夹和电脑屏幕上幽幽闪烁的待办事项列表。窗外,城市的霓虹被厚厚的防窥玻璃滤成一片模糊而倦怠的光晕,偶尔有晚归车辆驶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短促,湿漉漉的,很快又被寂静吞没。
我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裹住我。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被敲打后的钝痛。又是一个寻常的、被表格和报告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晚。我叫田颖,一家不大不小企业里不上不下的管理人员,日子过得就像打印机的出纸口,平稳,连续,一眼能看到头,偶尔卡顿,抖落一些无关痛痒的纸屑。
电梯匀速下沉,失重感带来轻微的眩晕。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丈夫周磊发来的微信:“还没回?爸熬了汤,在锅里温着。” 简单一行字,看不出情绪。我回了个“马上到”,想了想,又加了个拥抱的表情。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终究还是撤回了表情,只让那干巴巴的“马上到”三个字传了过去。我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也像这电梯井,看似密闭的空间,却充斥着看不见的、沉默的气流。
推开家门,意料之中的安静。客厅只留了一盏廊灯,暖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沙发和电视柜的轮廓。公公的房门紧闭,门缝下没有光。周磊应该已经睡了。空气里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味,很淡,但足够让我皱起眉头。周磊不抽烟,这味道,是公公的。他最近抽烟似乎比往常多。
换了鞋,放轻脚步往卧室走。经过书房时,脚下踢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声闷响。是周磊的公文包,随意扔在门口。他总是这样,说了多少次,随手乱放。我叹了口气,弯腰想帮他拎到玄关柜子上去。拎起时,包没扣好,侧面的拉链开了一半,里面一摞文件滑了出来,最上面是一个深蓝色封皮的硬壳本子,不大,巴掌大小,夹在几份合同中间,露出一角。
不是周磊平时用的工作笔记。那颜色,那厚度,都有些陌生。鬼使神差地,我抽了出来。
是一本病历本。封皮是那种各大医院通用的、毫无个性的深蓝色,印着烫金的“病历记录”字样,边角已经磨损得泛白起毛,显然有些年头了。翻开,就诊人信息栏,姓名:沈静秋。年龄:五十七。旁边贴着一张褪色的登记照,照片上的女人面容清瘦,眼角有细密的纹路,眼神很平静,甚至有些空茫,看着镜头,又好像透过镜头看着很远的地方。就诊时间,最新的一条记录,是两个月前。科室:神经内科。诊断意见那一栏,医生龙飞凤舞的字迹,我只能勉强辨出“记忆力进行性减退”、“认知功能损伤待查”几个词,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问号和待排除的诊断名。
沈静秋。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周磊的亲戚?朋友?没听他说过。而且,这病历本看起来是长期随身的,怎么会在他公文包里?
我捏着那本病历,站在原地,书房没开灯,只有客厅廊灯漫过来的一点微光,纸页在手里显得冰凉。心里那点因为加班和深夜归家带来的疲惫的麻木,被一种细微的、带着钩刺的好奇和隐约的不安取代。这不像周磊会接触的人。他的世界,规整,有序,边界清晰,如同他书架上按门类、出版社、甚至颜色排列的书。这个陌生的、带着疾病和岁月痕迹的“沈静秋”,突兀地闯了进来。
我把病历本塞回公文包,拉好拉链,将包放回原处。走到卧室门口,手握住门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顿了顿。里面静悄悄的。最终,我没有进去,转身去了厨房。灶上的砂锅还保着温,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中药味的鸡汤香气扑出来。我盛了一小碗,靠在料理台边慢慢喝。汤很烫,顺着食道下去,熨帖了胃,却暖不了心里那块莫名发空的地方。
那一晚,我睡得不沉。朦胧中,总好像看见那本病历的深蓝色封皮,和那张平静而空茫的脸。
第二天是周末,但生物钟还是让我早早醒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周磊大概已经起床了。我洗漱完出去,看见他正在阳台摆弄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背影显得有些紧绷。
餐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公公已经坐在主位上了,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戴着老花镜,看得很专注。晨光透过窗户,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一层淡金。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是惯常的那种温和又带着点权威感的笑容:“小颖起来啦?昨晚又加班到那么晚,快吃点东西。”
“爸,早。” 我拉开椅子坐下。周磊也走了进来,沉默地坐在我对面,端起碗喝粥,没看我。
“对了,” 我舀了一勺粥,热气氤氲上来,声音也放得随意,“磊子,我昨晚回来,看你公文包掉地上,帮你收了一下。里面好像有本病历,是不是拿错了?叫什么……沈静秋?”
“啪嗒”一声,是公公手里的勺子掉进了碗里,碰在瓷碗边沿,清脆的一声响。他猛地抬起头,老花镜滑下鼻梁,眼神直直地射向我,那里面一闪而过的,绝不是错愕,更像是……惊骇?虽然只有一瞬,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即就被一种浓重的不悦和审视取代。
周磊喝粥的动作也僵住了,他飞快地瞥了他爸一眼,然后看向我,眉头拧着,语气有点冲:“你翻我包了?”
“没有,” 我放下勺子,尽量让声音平静,“它自己掉出来的。我只是看见了,问问。是你同事的?还是朋友的?看起来病历时间不短了,别耽误人家看病。”
周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避开我的视线,重新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碟子里的小菜,声音含糊:“哦……一个……一个老同事的。她最近不在本地,托我帮她去复印一下,结果我给忙忘了,一直扔包里。”
“老同事?” 我追问,“没听你提过。什么病啊?严重吗?”
“就……就老年人记性不好,有点糊涂,小问题。” 周磊回答得很快,快到有些敷衍,他端起碗,把剩下的粥一口气喝完,碗底磕在桌上,“行了,你别管了,我下午就给人送回去。”
“什么老同事?我认识吗?” 公公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重新拿起勺子,但没再喝粥,只是拿着,眼睛盯着碗里的粥面。
“您不认识,好多年前厂里工会的一个大姐,早退休了,跟您不是一个部门的。” 周磊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又像是在解释,“人托我点小事而已。”
“哦。” 公公应了一声,没再说话,重新戴上老花镜看报纸,但我觉得,他手里的报纸,很久都没有翻动一页。
餐厅里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吞咽声。气氛变得古怪而凝滞,像暴雨前闷热凝固的空气,明明开着窗,却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周磊的解释,公公那一瞬间的失态,都像细小的沙粒,硌在我心里。那个叫沈静秋的女人,还有那本病历,绝不像周磊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周磊下班更晚了,回家后话也更少,要么待在书房对着电脑,要么在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居然开始抽烟了,虽然每次都会特意去阳台,打开窗户。问他病历还给人家没有,他总是说“给了给了”或者“约了明天”,眼神飘忽。
公公也变得有些奇怪。他以前最爱晚饭时看新闻,边看边点评,中气十足。现在,新闻开着,他却常常看着看着就走神,目光虚空,手里的遥控器无意识地按来按去。有几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他房间门缝下还透着光,里面静悄悄的,不像在看电视或看书。
家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下无声扩散。而我,被排斥在这涟漪的中心之外。我试着和周磊沟通,他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就说我“想多了”、“别疑神疑鬼”。那种被蒙在鼓里、被最亲近的人隔绝在外的感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周末,周磊说要回他老家清河镇一趟,有点事。“公事?” 我问。他含糊地“嗯”了一声,说是老房子有点手续要办。我提出一起去,看看乡下亲戚,散散心。他立刻拒绝了,理由很充分:你最近工作忙,而且回去也就一天,匆匆忙忙的,下次吧。
他拒绝得太快,太干脆,反而让我心里的疑云更重。沈静秋,清河镇……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忽然想起,有一次似乎听公公提过,他早年也是在清河镇下面的一个村子里插队待过几年。难道……
周磊是周六一早走的。他出门后,家里空了下来。公公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没怎么出来。我坐立不安,心里那个念头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在周磊离开两个小时后,我拿起车钥匙,跟公公说了声“单位临时有事”,也出了门。
导航设定在清河镇。出了城,高楼渐稀,天空显得辽阔了些,但也是灰蒙蒙的。道路两旁的田野,冬小麦刚露出一层薄薄的、怯生生的绿意,更多的是裸露的、深褐色的土地,沉默地铺展到天际。开了近两个小时,拐下省道,进入县道,路变窄了,颠簸起来。路边开始出现低矮的房屋,有些贴着白瓷砖,有些还是红砖裸露,门口蹲着抽烟的老人,眼神浑浊地打量着我的车。
清河镇比我想象的更小,更旧。一条主干道,两旁是些卖农资、五金、服装的店铺,门脸斑驳。我放慢车速,茫然地沿着街道开。我不知道周磊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那个沈静秋是否真的在这里。我只是被一种冲动驱使着,来到了这里。
开过镇子中心,路尽头是一棵巨大的槐树,叶子落光了,黝黑虬结的枝干伸向天空,像一只干枯的、张开的手。树下有几个石墩,坐着几个老人,正晒太阳,闲聊。我把车停在远处,走了过去。
“……可不是嘛,那会儿,闹得哟……”
“唉,作孽啊,好好一个大姑娘……”
“……沈家那闺女,要是还在,也该抱孙子了吧……”
沈家?闺女?
我的脚步钉住了,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凌乱破碎的光斑,风带着乡下特有的尘土和秸秆气味,刮在脸上,有点干冷。
一个穿着藏蓝色旧棉袄、脸颊深陷的老太太,瘪着嘴,声音不高,但在这空旷的村口格外清晰:“……静秋那孩子,打小就俊,性子也好,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跑到那后山……”
“什么想不开!”旁边一个抽着旱烟袋的老头,嗤了一声,浑浊的眼睛眯着,“老哥几个心里都明镜似的。还不是让那谁……给害的!”
“嘘!小声点!”另一个老头紧张地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那家现在可了不得了,儿子在大城市当官呢!”
“当官怎么了?” 抽旱烟的老头不服,但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某种隐秘的、酝酿已久的愤懑,“他陈守德当年在咱村插队,人模狗样的,肚子里尽是坏水!静秋那事儿,跟他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时间久了,就没人记得了!”
陈守德。我公公的名字。
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四肢冰凉。我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却觉得有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后山?害的?沈静秋?和我手里那本病历上的名字,重叠在一起。
“后来不是没找着人吗?” 藏蓝棉袄的老太太叹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沈家老两口,眼睛都快哭瞎了。好好一个知青,说没就没了……”
“找?上哪儿找去?后山那老林子,邪性着呢!当年搜了多少遍?” 抽烟袋的老头磕了磕烟灰,语气沉沉,“要我说,就是陈守德那王八羔子干了亏心事!静秋那孩子,准是让他给逼的!”
“听说后来静秋家里人来闹过几次,也没个结果,不了了之了。陈守德没多久就回城了,再后来,听说混得不错……”
“老天爷不长眼啊……”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我几乎是踉跄着回到车里的,手抖得厉害,车钥匙对了几次才插进锁孔。发动机轰鸣起来,我死死握着方向盘,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陈守德……沈静秋……知青……后山……失踪……害的……
这些破碎的词句,混合着公公那一瞬惊骇的眼神,周磊慌张的敷衍,家里连日来古怪的气氛,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那个病历本上眼神空茫的女人,就是他们口中的“沈静秋”?她没死?她还活着?而且得了病,记忆力在衰退?公公知道她还活着?周磊也知道?他们在隐瞒什么?四十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猛踩油门,车子在坑洼的村道上颠簸着逃离。后视镜里,那棵老槐树和树下的老人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却像一枚烧红的铁钉,烙进了我的视野。
回城的路上,我开得飞快,车窗大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悸和混乱。我必须问清楚,必须。
到家时,天已经擦黑。我推开门,屋里没开灯,一片昏暗。周磊竟然已经回来了,坐在客厅沙发里,身影融在阴影中,只有指尖一点猩红,明灭不定。他又在抽烟。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是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点猩红被按灭在烟灰缸里。“你怎么……” 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去哪儿了?” 我打开灯,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两人都不适地眯了眯眼。我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不是说了,回镇上办点手续。” 他站起身,走向厨房,避开我的目光,“吃饭了吗?我给你热点……”
“周磊!” 我提高声音,打断他,“我去了清河镇。”
他的背影猛地一僵,停住了。
“我去了村口,听到了些……旧事。” 我一步步走近他,声音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抖,“关于爸的,关于一个叫沈静秋的女知青的。他们说,爸害了她。说她后来在后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磊缓缓转过身,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丝……被逼到绝路的疲惫和恼怒?
“你胡说什么!”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火气,“谁跟你乱嚼舌根?那些乡下老头老太太,整天没事干就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能编出花来!你怎么能信?”
“那沈静秋的病历是怎么回事?” 我不退让,紧紧逼视着他,“你说她是你的老同事,托你复印病历。一个住在清河镇附近、可能精神还有问题的退休女工,会特意托你复印病历?还那么巧,跟当年失踪的那个女知青同名同姓,年龄也对得上?周磊,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砸在空旷的客厅里。周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胸膛起伏着,像是困兽,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厨房里,烧水壶呜呜地响了起来,尖锐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病历……”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病历是……是我妈的。”
我愣住了。什么?
“沈静秋……是我妈。” 周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重的、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她没死。当年……当年她从后山摔下去,受了重伤,被人救了,但是……脑子摔坏了,很多事情不记得了,人也时好时坏。后来一直住在疗养院。我爸……我爸以为她死了,内疚了一辈子。我也是前几年,才偶然知道她还活着,偷偷去看过她。那本病历,是我上次去看她时,疗养院新开的,我拿回来想找熟悉的医生问问情况……又怕爸知道,受不了刺激,才一直藏着。”
这个反转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无法消化。婆婆?沈静秋是周磊的母亲?我的婆婆?那个在我和周磊结婚前就因“病逝”而被提起、家里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的女人?
“可是……村里人说……”
“村里人知道什么?” 周磊猛地打断我,情绪激动起来,“他们只知道当年知青点里,我爸和我妈在谈对象,后来闹了矛盾,我妈一时想不开跑出去,出了事,失踪了。他们恨我爸,是因为觉得我爸辜负了我妈,害了她!可真相是,我妈失足落山,侥幸活了下来,却成了那样!我爸这些年,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他为什么那么要强,为什么总对我严格要求,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都是因为这件事!他背负着‘害死’爱人的罪名,过了大半辈子!”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哽咽:“我瞒着你,是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些陈年旧事里,不想让你用异样的眼光看爸,看我们这个家!这有什么错?!”
我看着他痛苦而激动的脸,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是……这样吗?公公严厉背后的阴郁,周磊偶尔流露出的对父亲复杂的敬畏与疏离,家里绝口不提的“婆婆”……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了。可是,那病历上“记忆力进行性减退”、“认知功能损伤”的诊断,一个脑部受过重创、精神异常的人,出现这些症状似乎也合理。但真的……这么简单吗?村里人含糊的“害了”,真的只是指感情辜负吗?
“那她现在在哪里?哪个疗养院?我能去看看她吗?” 我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问。
周磊别过脸:“在邻市,一家私人疗养机构,条件……很一般。她情况不稳定,不认识人,你去看了,也只是……更难受。再说,我爸要是知道我们偷偷去看她,还让她知道了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他会怎么想?当年的事,对他的打击已经够大了。”
理由似乎都说得通。合情合理。可我心里那块石头,并没有落下,反而悬得更高,更晃荡了。我看着周磊疲惫而悲伤的侧脸,一时间,竟分不清他话语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又有多少,是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真相”。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家里重新陷入沉默,但这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密不透风,像一层厚厚的、湿透的棉被,捂得人喘不过气。我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黑暗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周磊痛苦的眼神不像作假,他对父亲那种复杂的感情我也能感知。如果沈静秋真的是他母亲,他隐瞒的理由似乎也站得住脚。
可是,公公在听到“沈静秋”名字时那一刹那的惊骇,仅仅是因为触及了丧妻之痛吗?那惊骇里,是否还夹杂了别的、更尖锐的东西?村里老人那句含糊又斩钉截铁的“害了”,究竟指的是什么?如果只是感情纠葛导致的自杀或意外,为何用“害了”这样重的词?而且,一个“脑子摔坏了”、在疗养院住了几十年的女人,病历为何会由儿子“复印”后,如此随意地夹带在公文包里,又如此“巧合”地让我发现?
疑点像黑暗中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蔓延滋生。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边,看到了公公。他背对着我,正在扔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动作有些匆忙,甚至有些慌乱,扔进去后,还左右看了看。这不像他平日从容的样子。我心里一动,等他走远后,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垃圾桶里很脏,但我还是忍着不适,用脚拨开了最上面的垃圾。那个黑色塑料袋就在下面,袋口没有扎紧,露出里面一些烧过的纸灰,还有没烧完的、焦黑的纸片边缘。我蹲下身,小心地用两根树枝,夹起一片较大的、尚未完全焚毁的纸片。
纸片是那种老式信纸的质地,焦黄发脆。上面残留着几行钢笔字,字迹清秀,因为焚烧和岁月,已经褪色模糊,但我还是勉强辨认出了几个词:
“……守德……我受不了了……孩子……必须说清楚……后山……”
落款处,隐约是一个“秋”字。
“秋”?沈静秋?
“孩子”?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捏着树枝的手指冰冷。纸片上的信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却又带来了更深的黑暗和寒意。
不是简单的感情纠葛。不是失足意外。
这里面,有一个“孩子”。
而这个“孩子”,是谁?
我猛地想起周磊的年龄,想起家里对他出生前后那段时期模糊的提及(只说母亲体弱,在外地休养),想起公公对周磊那种近乎严苛的期待与控制,想起周磊对父亲深入骨髓的敬畏与顺从,以及他偶然流露出的、连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一丝压抑的怨恨……
一个可怕的、令我浑身发抖的猜想,逐渐浮现出狰狞的轮廓。
我迅速将纸片塞进口袋,逃也似的离开了垃圾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回到家,周磊还没回来,公公在房间里,门关着。我冲进卫生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才敢拿出那片残纸,在灯光下仔细再看。
“……守德……我受不了了……孩子……必须说清楚……后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眼睛。
“必须说清楚”什么?关于“孩子”的什么?这个“孩子”,是周磊吗?如果是,那周磊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他知道沈静秋是他的生母吗?如果他不知道,他关于“母亲”的那套说辞,是公公灌输给他的“真相”?如果他知道了,他是在……帮父亲隐瞒?甚至,他公文包里的病历,真的只是“偶然”被我发现的吗?
还有“后山”。当年的沈静秋,去后山,是为了“说清楚”?然后,就“失踪”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怀疑,还有深深的茫然。这个家,我自以为熟悉、平静的家,原来底下涌动着如此黑暗、如此可怕的潜流。而我,已经一脚踏了进去。
我该怎么办? confront 周磊?质问他纸条和孩子的事?不,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他不会说实话,只会用更完美的谎言来圆。告诉公公我发现了纸条?那无疑是打草惊蛇。报警?凭这片残纸和几句含糊的流言?警方会受理吗?而且,如果……如果真的涉及命案,报警会不会将我自己,甚至可能将不知情的周磊,也置于危险之中?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黑暗中,我睁着眼,听着客厅里老式挂钟单调的嘀嗒声,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脚下是翻涌的、未知的黑色迷雾。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公公房间里隐约的咳嗽,窗外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我自己过快的心跳——都让我心惊肉跳。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处理文件时几次出错。下午,我请了假,去了市图书馆。我在泛黄的旧报纸合订本和枯燥的地方志里,寻找着任何可能与四十多年前清河镇、知青点、失踪女青年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个过程枯燥而绝望,像大海捞针。直到闭馆铃声响起,我也一无所获,那些轰动一时的事件,在历史的尘埃里,或许只是几行模糊的记载,或者,干脆被彻底抹去。
我疲惫地走出图书馆,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在包里震动,是周磊,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我听着,却只觉得一阵冰冷的陌生感隔着电话线弥漫过来。
“随便,你定吧。” 我挂了电话,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看着霓虹渐次亮起,这座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此刻竟显得如此虚幻,如此不可靠。
回家路上,我故意绕道,经过一家颇有名的私人侦探事务所楼下。我放慢车速,看着那并不起眼的招牌,心里剧烈挣扎。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雇佣外人,去调查自己的公公,调查丈夫可能隐瞒的过去?这意味着彻底的不信任,意味着这个家表面脆弱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再难挽回。
可是,不弄清楚,我还能心安理得地躺在这个可能隐藏着巨大秘密、甚至罪孽的屋檐下吗?每晚听着枕边人或许充满谎言的呼吸?
最终,我没有停下。我踩下油门,逃离了那里。我需要时间,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想清楚,一旦踏出那一步,将面临怎样的后果。
然而,我退缩了,有人却似乎不打算让我安稳。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压得很低的争执声惊醒。声音来自书房,是公公和周磊。我屏住呼吸,轻轻下床,赤脚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木门上。
“……你到底跟她说了多少?!” 是公公的声音,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和……恐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没说什么!我就按我们商量好的说的!她自己跑去镇上不知听到了什么疯话!” 周磊的声音同样压抑,但充满了焦躁和不耐烦。
“商量好的?我让你把病历藏好!你怎么能让她看见?!还编出那么一套说辞!你以为她能信?她现在是起了疑心了!我看得出来!”
“那我能怎么办?当时那种情况!病历掉出来了,她看见了,追问,我只能那么说!难道告诉她实话?告诉她沈静秋是你……”
“闭嘴!” 公公厉声低喝,打断了周磊,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我警告你,周磊,管好你老婆!别让她再到处打听!还有,找个时间,把那份病历处理掉,彻底点!别再留下任何痕迹!”
“知道了!” 周磊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屈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退回床上,闭上眼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脚步声在卧室门外停顿了片刻,然后,周磊轻轻推门进来,在我身边躺下,带着一身冰凉的夜气和浓重的烟味。他一动不动,呼吸粗重,显然也没有睡着。
黑暗中,我紧紧攥着被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刚才听到的对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我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凿得粉碎。
“按我们商量好的”……“编出那么一套说辞”……“告诉她实话”?“处理掉病历”……
周磊在撒谎。他之前关于沈静秋是他母亲、意外失足、隐瞒是为了父亲的说辞,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他们父子“商量好的”!
沈静秋不是周磊的母亲。至少,不完全是。
而公公最后那句“别再留下任何痕迹”,那冰冷的警告,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他们想隐藏的,到底是什么“痕迹”?仅仅是沈静秋还活着的真相?还是……别的,更可怕的东西?
那个“孩子”……
那一夜,我在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睁眼到天明。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家的平静表象下,是一个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的漩涡。而我,要么被卷进去,粉身碎骨,要么,就得想办法,在彻底沉没之前,抓住点什么。
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长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然后,我再次开车去了那家私人侦探事务所。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接待我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相貌普通、眼神却锐利的男人,姓赵。我拿出沈静秋的病历复印件(原件我早已偷偷复印并藏好),还有那片烧焦的残纸,放在桌上,简单说明了情况,以及我的怀疑——我的公公陈守德,可能与四十多年前一名女知青沈静秋的失踪有关,而我的丈夫周磊,很可能知情,甚至在协助隐瞒。
赵侦探拿起病历和残纸,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时间太久了,” 他说,“而且涉及家人,调查起来会很麻烦,也容易打草惊蛇。你确定要做?”
“我确定。” 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开弓没有回头箭。
“费用不低,而且,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查到你要的‘真相’。” 他看着我,目光带着审视,“有时候,真相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我明白。请帮我查,尽可能查清楚。特别是,沈静秋当年在清河镇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现在在哪里,以及……” 我顿了一下,喉咙发紧,“她和陈守德之间,是不是有一个孩子。”
赵侦探点了点头,收起材料:“有消息我会联系你。另外,” 他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一丝提醒,“你自己要小心。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推测的那样,你的处境,可能并不安全。”
我的心猛地一沉,点了点头。
离开事务所,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背后是看似平静却危机四伏的家,前方是迷雾重重、可能遍布荆棘的真相。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也格外难熬。家里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周磊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疏离和沉默,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一种更加复杂的眼神看我,那眼神里有探究,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哀求?公公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但看我的目光,偶尔会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的意味,像冰冷的针,刺得我坐立不安。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那片烧焦的纸,上面模糊的字迹,是公公和周磊在书房压低的争执,是沈静秋病历上那双空茫的眼睛,是村口老人那句“害了”。我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憔悴,周磊问起,我只说是工作压力大。
一个星期后,赵侦探打来了电话,约我在一个偏僻的咖啡馆见面。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面前放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他示意我坐下,神色有些凝重。
“田女士,” 他开门见山,“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情况……可能比我们最初预想的,更复杂。”
我握紧了面前的水杯,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请说。”
“沈静秋,确实曾是下乡到清河镇的知青,与您公公陈守德同期,且关系密切。根据当年一些尚健在的老村民回忆,两人当时似乎在谈对象,但后来似乎闹了矛盾。沈静秋性格内向要强,有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然后,大约在四十三年前的秋天,她独自去了村子附近的后山,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村里组织人搜山多次,只找到她落在山崖边的一只鞋。当时报的是失踪,但因为没有任何他杀证据,加上年代特殊,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些,和村口老人说的,大致能对上。
“但是,” 赵侦探话锋一转,打开了文件夹,推过来一张略显模糊的旧证件照复印件,是年轻时的沈静秋,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容清浅,眼神明亮,和病历上那个憔悴空茫的女人判若两人,“我通过一些渠道,查到了沈静秋的户籍信息。她在失踪后大约两年,户籍被注销,原因是‘死亡’。注销地点,不是清河镇,是邻省一个很偏远的县城。注销人,是当地派出所,依据是……一份‘意外死亡’的证明。”
“死亡证明?” 我失声道,“可她……她还活着啊!那病历……”
“问题就在这里。” 赵侦探指着另一份材料,那是一份复印的、字迹潦草的旧档案记录,“我查了那个县城的相关记录,当年确实接收过一个身份不明的重伤女子,脑部受损,精神失常,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她被收治在当地的福利机构,后来一直在那里,直到大约十年前,被转移到邻市现在的那家私人疗养院。她的身份,在系统里一直是个‘无名氏’。直到大概五年前,才有人以‘远房亲属’的名义,为她补办了一个新的身份,就是‘沈静秋’,但生日、籍贯等信息,都和真正的沈静秋对不上。”
有人“补办”了身份?是谁?有能力,也有动机这样做的人……
“是陈守德,对吗?”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赵侦探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查了为这个‘沈静秋’办理新身份、以及支付疗养院费用的记录。资金流水,最终追溯到了一个海外账户。而这个账户,与您公公陈守德近些年的几笔大额外汇转账,有间接但明显的关联。而且,办理手续的委托人,虽然用的是化名,但留下的一个紧急联系电话,经过核实,是您丈夫周磊几年前使用过的一个旧号码。”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些证据被一条条摆出来,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公公不仅知道沈静秋没死,还在暗中照料她,甚至为她伪造身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愧疚?补偿?还是……为了掩盖更可怕的秘密,不得不将她控制起来?
“关于……孩子。” 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赵侦探的神色更加严肃,他抽出最后一份材料,是一张泛黄的、模糊的旧表格复印件,像是某种登记表。“这是我从当年知青点的旧档里找到的,保存得很差,很多字迹都花了。但这一栏,” 他指着表格上“健康状况”的备注栏,那里有一行几乎被污迹覆盖的小字,“我请人做了技术处理,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疑似有孕,未确诊’。后面是日期,恰好是沈静秋失踪前一个月左右。登记人是当时的带队干部,后面还有签名,我查了,这个人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疑似有孕。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开。所以,那片残纸上写的“孩子”,是真的!沈静秋当年可能怀了陈守德的孩子!然后,她“受不了了”,要和他“说清楚”,去了后山……接着,就“失踪”了。
“那个孩子……” 我声音发颤,“生下来了吗?如果生下来了,现在在哪里?”
赵侦探摇了摇头:“这是最大的谜团。我查了沈静秋失踪前后清河镇及周边所有医院、卫生所的出生记录,没有找到符合时间的、母亲是沈静秋或无名氏的婴儿记录。那个孩子,要么是流产了,要么是……生下来后,被秘密送走了,或者……” 他没说下去,但那个可能性,让我不寒而栗。
“还有一种可能,” 赵侦探看着我,缓缓说道,“那个孩子,被陈守德,或者他信任的人,带走了,并以另一种身份抚养长大。”
另一种身份抚养长大……
周磊……
不,不会的……可是,年龄呢?如果沈静秋失踪前一个月疑似有孕,那么孩子如果生下来,到现在应该是四十多岁。周磊今年三十八岁。年龄对不上,差了几岁。
但我随即想到,周磊的生日,公公一直说是农历,换算成公历有时会有浮动。而且,户口本上的年龄,就一定是真实的吗?在一个能伪造身份、能掩盖失踪甚至死亡的人那里,修改一个孩子的年龄,很难吗?
无数线索、疑点、猜测,在我脑子里疯狂搅动,头痛欲裂。我看着桌上那些冰冷的材料复印件,感觉它们像一块块沉重的墓碑,压得我喘不过气。
“田女士,” 赵侦探合上文件夹,声音低沉,“我目前查到的,就是这些。可以肯定的是,您公公陈守德,与沈静秋的失踪、以及她后来的境遇,有直接且重大的关系。这里面很可能涉及不法行为,时间久远,取证会非常困难。至于您丈夫周磊……” 他顿了顿,“他知道多少,参与多深,是出于亲情被胁迫,还是主动共谋,我无法判断。但可以肯定,他绝不是毫不知情。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建议你,暂时离开家里,找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考虑报警,把这些材料交给警方。”
离开?报警?
我茫然地坐着。报警,意味着把公公和周磊,可能还有更多隐藏的秘密,都推向法律的审判台。这个家,将彻底分崩离析。可不报警,我就得继续生活在这个巨大的谎言和可能存在的罪孽之上,每日与可能心怀鬼胎的丈夫、隐藏着可怕过去的公公同处一室。而且,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如果他们察觉到我在调查,我会不会有危险?那个躺在疗养院里、记忆正在流逝的沈静秋,又会是什么下场?
“我需要……考虑一下。” 我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
“尽快。” 赵侦探递给我一张名片,“有需要,随时联系我。自己务必小心。”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名片,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炭。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神色匆匆,一切都充满了喧嚣的、真实的生命力。而我,却感觉自己像个游魂,漂浮在另一个冰冷、黑暗、布满裂痕的世界边缘。
我没有回家。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酸软,才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旁边有孩童在嬉戏,笑声清脆。我怔怔地看着,心里却一片荒芜。
手机响了,是周磊。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那个我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人,此刻却让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陌生。我按掉了电话。他很快又打来,我又按掉。第三次,他发来微信:“你在哪?很晚了,爸很担心。回来吧,我们谈谈。”
谈谈?谈什么?继续用谎言编织另一个谎言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我知道,我终究要回去,面对这一切。但我不能再像瞎子一样,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做出了决定。报警,是最终的选择。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一个确凿的、能打破周磊心理防线的证据,一个能让他或许在最后关头,选择说出部分真相的证据。我需要知道,他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蒙蔽的儿子,还是……同谋?
我回了家。打开门,屋里亮着灯,周磊坐在沙发上,公公不在客厅。看到我,周磊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急和……一丝松了口气的神情?
“你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 他快步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侧身避开了,动作不大,但很明确。他的手臂僵在半空,脸色变了变。
“有点事,处理了一下。”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走到餐桌边倒水,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
“小颖,” 周磊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疲惫和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我们能不能别这样了?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因为沈静秋的事。是,我骗了你,她不是我妈妈。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爸他……他是有苦衷的!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就不能让过去过去吗?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苦衷?让过去过去?
我握着水杯,指尖用力到发白。他直到现在,还想用这种含糊的话来搪塞我。
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的眼圈发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确实是一副备受煎熬的样子。如果是以前,我或许会心软。但现在,我知道这副面孔后面,可能隐藏着多么不堪的真相。
“苦衷?” 我慢慢重复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一颗颗砸在地板上,“什么苦衷,需要用伪造死亡、隐藏活人、甚至可能涉及一条人命来掩盖?周磊,你告诉我,沈静秋当年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父亲,陈守德的?”
周磊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瞳孔骤缩,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后退了一步,撞在沙发扶手上,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你怎么……” 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怎么知道?” 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任何一丝慌乱和恐惧,“我不只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沈静秋当年没有死,她摔下山,重伤,失忆,被你父亲藏了起来,一藏就是几十年!我还知道,她现在在一个疗养院里,神志不清,而你们,你们父子,每个月按时付着钱,让她像一株植物一样活着,不,或许比植物还不如,因为她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这就是你说的‘苦衷’?这就是你说的‘过去的事’?!”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压抑了多日的恐惧、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小颖!你小声点!” 周磊惊慌地看向公公卧室的方向,那里门紧闭着。他试图来拉我,被我狠狠甩开。
“别碰我!” 我厉声道,“周磊,我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沈静秋当年去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掉下去的?是意外,还是……你父亲,陈守德,把她推下去的?!”
最后这句话,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尖锐得刺耳。
“不是的!” 周磊猛地低吼出声,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双眼赤红,里面充满了痛苦、挣扎,还有深深的恐惧,“不是爸推的!是……是意外!是争执的时候,她自己没站稳……爸他……他不是故意的!他后来也想救她的,可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公公卧室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陈守德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睡衣,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得像两口枯井,冰冷地,直直地,看着我们。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