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的意愿还是妈妈的遗愿？
那当然是……
季微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回答不出。
高磊一挑眉，似是了然地收回视线，不再追问，反倒说回自己。
“可能在你看来，我在保护区的工作是在努力坚持。其实我可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尚。”
他将汽车发动，缓缓驶出广场。
“来这里是我自愿的。不，应该说是千辛万苦抢到的名额。我资历尚浅，老师认为我还需要在研究所多泡上几年，保护区领导则担心我只懂研究，无法应对这里复杂的社会生态。”
季微澜看看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因为喜欢珊瑚？”
“是啊，特别喜欢。”高磊扬起唇角，“所以，这三年我不是在坚持，我是在享受。”
季微澜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什么。
“哪怕因为盗渔的事要和大家磨破嘴皮？”
“不仅磨破嘴皮，没准还会干架。”高磊大笑起来，“就算被你外婆用鱼叉指着脖子，那也是愉快到飞起。毕竟我所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
季微澜听懂了，也承认他说得对，但仍像被针尖扎中般下意识反驳：“开民宿当然也是我想做的事。”
”你享受吗？你快乐吗？”
高磊飞快地瞄了她一眼，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知道吗？每次说到画画，你的眼睛都在发光。”
季微澜垂眸看向自己搁在膝头的双手，突然就被激怒。
“你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能……”
细白手指绞在一起，不由自主地用力，连带着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开始颤抖：“并不是喜欢什么享受什么，就能做什么。你很幸运，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你这样的幸运。”
指尖嵌入手心。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却控制不住地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尖锐。
“是！开这个民宿就是为了我妈妈的遗愿。是她想开，不是我想开。如果我自己还能选择，根本不会开这个民宿。我讨厌和人打交道，我根本不懂怎么打造，怎么经营。什么认真，什么努力，不过是拼命从妈妈的blog，从别人的民宿那里抄袭！”
“没错，我就是在装腔作势！明明不喜欢，明明不能投入的事，还要做出很认真，很努力的样子。的确很好笑，你尽管笑好了。”
“不好笑，我也不想笑。”高磊几近粗暴地打断道，听起来居然有几分咬牙切齿，“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你做的一切从来就不是装腔作势。我只是觉得，有时候……你认真的样子真是让人……”
让人什么？季微澜没有听见。
七八辆摩托车风驰电掣，从小面包车旁呼啸而过。马达轰鸣，瞬间吞没了高磊的声音。
等摩托车远去，车厢中已恢复平静。
季微澜低着头，一点温热的水流沿着她的颧骨滑落，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刺痛。
意识到这件事后，她的脖子有点僵硬，不知道要怎么掩藏自己的狼狈。她用眼角余光偷偷朝旁瞟了一眼，暗中期盼高磊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路况上。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横过来。
她惊得朝后一缩，脊背贴在座椅上。
高磊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方纸巾。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朝她看一眼，双眼一直平视着前方。
季微澜轻缓地抽出纸巾，摊开，压在自己的脸颊上。
眼泪很快被吸收。她把自己藏在纸巾后面，含糊又固执，像是说给高磊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可是，这就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高磊默默开车，直到拐过两个路口才开口。
“喝羊粥行吗？今晚恐怕只有老徐这里还开门。”
季微澜有一瞬间的茫然，车已停下。
街边是一家很小的门脸，小到连招牌都没有。仅有四套桌椅的店内也空无一人，只有门旁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被浓郁又略带腥膻的肉香一刺激，季微澜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高磊朝后厨招呼了一声，不等店家出来，自己从一旁取来两只比脸大的海碗，动手盛粥。
“尝尝，聆城这里的特色，别处可吃不到。”
“那当然，我们聆城山羊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优良品种，老祖宗从宋朝就开始吃咯。”
后厨走出一个系围裙的中年男人，笑着朝季微澜点点头，就去案板上剁了一盘白切羊肉，又拿了一盘羊杂、一盘羊骨和一碗汤放在他们桌上。
“今天除夕，我请客！”他看向高磊，“科学家，来点小酒呗？”
高磊摆摆手，说要开车，又说了海花的事，请他这几天也帮忙留意。
那碗汤色泽金黄，味道也相当鲜美。
“必须鲜！”店主老徐得意道，“我们聆城的羊肉汤可是有秘方的——知道鲜字怎么写？”
“卖关子的一边去！”高磊抢过解释权，“聆城这里的羊肉汤，是用鱼干磨成粉，再同羊骨头一起熬的。味道还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羊粥。”
所谓羊粥，粥里却不见羊肉。灰糊糊的一碗，看起来就相当黑暗料理。
面对高磊的热情推荐，季微澜皱着眉浅尝一口，下一秒就微微睁大了眼睛。
见她这般反应，高磊得意地一挑眉：“超赞的，对不对？”
只一口，季微澜就完全被粘稠香滑的口感征服。不见羊肉，每一粒米却裹着肉香。滋润又绝不油腻，盐和胡椒的调味也恰到好处。
在兵荒马乱又五味杂陈的除夕，幸亏能有这么一碗羊粥。
“慢慢喝，不着急。”
高磊这样对她说，自己却迅速喝光一碗，又夹了两块白切羊肉塞入口中。
“你在这里吃着，我再去街上兜一圈看看。”
他站起身，季微澜也跟着起身：“一起。”
几分钟后，两人拎着老徐塞的打包盒回到车上。街头暗寂，夜风凄冷，方才的温暖惬意一吹即散。
“老徐是个军人，因伤退伍的。”高磊没头没脑突然道，“当兵是模范兵，回来卖了几年羊粥，不说聆城第一，也算是城南第一。他说刚开始，他也不乐意做生意。”
季微澜会意，不禁抿了抿唇角：“你们科学家的爱好，就是随时讲道理？”
“你们艺术家的爱好，就是诚心误解人。”高磊侧过脸来，“这和科学家不科学家的没关系，也不是讲道理。我只是希望……”
蓦的数声脆响，五彩的光忽明忽灭映入车窗，也闪耀在他的双眸里。
季微澜不敢看，却清楚地知道，这是烟花在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