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出现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幻影。
因为整片陆地——正在扭曲跳动。
那不是普通的海岸。没有沙滩,没有礁石,只有一道横贯视野尽头的暗红色悬崖,像被天神用滚烫的刀生生劈出来的一般,断面处流淌着缓慢蠕动的岩浆脉络。悬崖上方,天空呈现出硫磺般的浊黄色,云层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成条状,每一片碎云边缘都燃烧着诡异的青蓝色火焰。
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灰烬,吸进肺里时带着铁锈和腐肉的腥味。水手们剧烈咳嗽着,发现吐出的痰液中漂浮着细小的黑色晶体——它们像有生命般在黏液里缓慢旋转,排列成微型的火山喷发图案。
\"这不可能……\"哈维尔的声音在颤抖,他的左眼已经变成了完全的乳白色,瞳孔里映出一座正在喷发的圆锥形火山,\"航海图上这一带根本没有活火山……\"
话音未落,海面突然向上隆起。
不是波浪——整片海洋像一块被巨人掀起的毯子般抬高了至少二十英尺。旗舰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龙骨承受着超出设计的扭曲力。征服者抓住栏杆的瞬间,指尖传来灼烧般的刺痛:铁质部件烫得能烙熟肉块,而木料表面渗出黏稠的树脂,那些琥珀色的液滴里竟然封存着微型的人类骨骼。
(**陆地记得所有死在它上面的生命。**)
当船队距离悬崖还有三海里时,地震开始了。
第一个征兆是海水的异常退潮——不是平缓的撤退,而是像被某种巨型吸管突然抽走般,瞬间暴露出近百英尺的海床。裸露的沙地上布满网状的龟裂纹,裂缝中喷出硫磺味的紫色气体,在半空凝结成无数只婴儿手掌的形状。
接着是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地壳运动声,而是某种介于鲸歌与雷鸣之间的低频震动。每一次音波传来,船上所有金属器具都会共振出凄厉的尖啸,像是千万把刀剑在相互刮擦。某个水手捂住耳朵跪倒在地,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不是从耳道,而是从耳廓边缘新裂开的鳃状缝隙。
\"看悬崖!\"了望员的惨叫变了调。
那片暗红色岩壁正在蠕动。
无数道新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每条缝隙深处都闪烁着熔岩的橘红色光芒。最骇人的是裂缝交织处的岩壁开始隆起,形成数十个直径超过二十英尺的鼓包,表面的岩石像蜕皮般剥落,露出下方跳动着的、覆盖着粘液的巨大肉瘤。
当第一个肉瘤炸开时,征服者才看清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眼睛。**
琥珀色的竖瞳占据了整个悬崖断面,眼白部分布满跳动的血管网络。它转动的瞬间,所有目睹它的水手都僵住了,他们的虹膜立刻同步成完全相同的琥珀色。
然后悬崖裂开了嘴。
不是比喻——岩层真的撕裂出一道横贯数英里的豁口,内部是层层叠叠的黑色尖齿,以及伸出的、由熔岩构成的巨大舌头。当这条\"舌头\"拍打海面时,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数以吨计的死鱼——它们的鳞片全部变成了镜面,每片鳞上都反射着同一张人脸:一个没有眼睛的印第安少女。
船队在沸腾的海浪中勉强靠岸时,火山喷发了。
不是从山顶——而是直接从海岸线上的各个裂缝中,数百道岩浆柱如逆行的流星般射向天空。最细的也有橡树粗细,最大的直径超过旗舰的长度。它们在最高点炸开后,降下的不是火山灰,而是某种结晶化的黑色羽毛,每片羽毛末端都悬挂着泪滴形的血珠。
征服者带领幸存者冲上岬角时,发现了更恐怖的景象:整个海岸后方不是森林也不是平原,而是一片由骨灰与碎骨铺就的荒漠。白骨之海的中央矗立着七根玄武岩柱,每根柱子上都用青铜锁链绑着一具干尸——它们全都保持着舞蹈般的怪异姿势,颈椎以不可能的角度后仰,空洞的眼窝集体望向火山口。
\"迪亚吉塔人……\"一个略懂当地语言的葡萄牙水手颤抖着说,\"这是他们的地震祭祀场……\"
他的话被突然从骨灰中伸出的手臂打断。
几十个、上百个半腐烂的印第安战士正从灰烬中爬出。他们裸露的胸腔内跳动着燃烧的脏器,眼眶里流淌着熔岩。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动作——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入侵者,却整齐划一地转身,面朝正在喷发的火山做出跪拜姿势。
哈维尔突然发出不似人类的咯咯笑声:\"他们在等命令……\"
话音刚落,所有活尸齐刷刷地转头——不是转动脖子,而是整个头颅像漏斗般旋转了180度。他们腐烂的声带同时振动,发出的却不是语言,而是完美模拟了地震波的低频震动。
征服者感到胸前的骨雕突然变得滚烫。当他低头查看时,那些串联骨节的绳子已经自行解开,每一块骨头都悬浮在半空,组成一个全新的符号:
**\"血祭可平山怒。\"**
与此同时,火山口喷出的黑色烟柱突然扭曲变形,在空中凝固成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那是个头戴羽冠的女性形象,她用烟雾构成的手指,缓缓指向幸存者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水手。
男孩的皮肤立刻开始冒烟。
正当燃烧的少年要走向火山时,箭雨落下。
不是普通的箭——这些箭杆用某种发蓝光的木材制成,箭头则是半透明的火山玻璃,每一支射入活尸体内都会引发小型的爆炸,将燃烧的内脏炸成满地火花。
从骨灰荒漠边缘的烟雾里,走出了二十多个身披美洲豹皮的武士。他们的首领是个右眼镶嵌黑曜石的老者,脖子上挂着一串用火山岩雕刻的微型头颅。当他的独眼与征服者对视时,后者突然剧烈头痛——这位萨满的瞳孔深处,竟然跳动着与悬崖巨眼完全相同的琥珀色火焰。
\"外来的蠢货。\"老萨满的声音像两块燧石互相摩擦,\"你们唤醒了库约(cuyo)的饥渴。\"
他说的每个词都在空气中留下淡红色的痕迹,字形像烧红的铁丝般慢慢熄灭。与此同时,火山喷发的方向突然改变,所有岩浆柱转向海洋,坠入海水时凝结成一座座畸形的桥墩状结构,仿佛在为某种庞然大物铺设道路。
征服者注意到老萨满腰间挂着的鼓——鼓面是人皮制作的,中央镶嵌着一块仍在跳动的火山岩,每次跳动都会与遥远的地震完全同步。当他盯着鼓看得太久时,那层皮突然蠕动起来,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麦哲伦海峡里见过的那个赤足少女。
\"要停止地鸣,需要祭品。\"老萨满用骨刀划开自己的手掌,血液滴在骨灰上立刻长出红色的水晶簇,\"但不是你们肮脏的血——我要那个。\"
他腐烂的指尖直接穿透征服者的胸膛,却诡异地没有造成伤口,而是从后者体内扯出一缕半透明的雾气——雾气中沉浮着数百张人脸,全是死在征服者远征途中的亡灵。
**马普切人想要的是记忆。**
交易在火山边缘进行。
征服者跪在环形火山口的边缘,下方五百英尺处是沸腾的熔岩湖。老萨满割开他的眉心,让血流进一个黑曜石碗里,与碾碎的水晶粉末混合。喝下混合物的瞬间,征服者的视觉分成了两半——
左眼看到的是现实世界:萨满正将他的血液倒入火山口;
右眼看到的却是某种超现实景象:整个智利海岸线其实是条沉睡的巨蛇,而火山只是它鳞片间的气孔。
随着血液下坠,熔岩湖表面浮现出无数记忆片段:被焚毁的村庄、吊在绞架上的酋长、沉入水底的黄金神像……每个场景都伴随着刺耳的尖啸,当它们触碰到岩浆时,立刻凝固成黑色的浮石。
老萨满突然用长矛刺穿了自己的左脚,然后将滴血的矛尖高举过头——
地震停止了。
不是逐渐减弱,而是像被利刃砍断般突然静止。悬崖上的巨眼缓缓闭合,岩浆桥墩沉入海底,连飘落的灰烬都凝固在半空中。唯有火山口还冒着丝丝白烟,那烟柱扭曲成一条蛇吞食自己尾巴的形状。
\"库约满意了。\"萨满将黑曜石碗递给征服者,\"带着它,直到你遇见最后的海。\"
征服者接过碗的瞬间,碗底剩余的血液突然聚集成一滴,表面浮现出微型的赤足少女——她这次没有融化,而是清晰地做出了\"跟我来\"的口型。
当夜,幸存者睡在马普切人的草屋里时,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第三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