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撑船者
第二日清晨有仆人来报,泓妃请贺之一叙,夏椴可休沐半日。叶蓁被吵醒后便无法再入睡,见天一亮便穿衣起身。榻上的夏椴仍旧蜷缩着贴在她的身后,睡着时的他极其安静,就连呼吸声都极小。她怔怔地瞧了他一会,感叹这世上的缘分很奇妙。本想着让他多睡些时辰,没成想,他手一摸空,也跟着起了。他拥着她眯瞪,她瞧着不忍,便提议让他多睡会儿,他却不肯。
“夫君大病初愈,以后可要节制些了。”
夏椴抱紧叶蓁:“不。这二十年我一直在节制,你来了我不想了。”
叶蓁拍拍夏椴的脊背:“听话。”
夏椴不语,不应。
二人用过早膳,叶蓁照例要去走上一圈消食,本想去木槿院中瞧一眼,听里面静悄悄的想着她或许还在睡,便又直接去了湖边。今天又是个大晴天,湖边的柳树已抽条,离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开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花,瞧着风景极好。叶蓁在榭中坐了,饶有兴趣地盯着不远处婢女们在花丛中忙活着什么。
夏椴唯恐叶蓁等急,脚步比平日里急了许多,待行至跟前,整理下仪容才进了榭中。知道她不习惯婢女和侍卫跟着,他屏退众人,与她坐在了一起。
叶蓁手指轻抬向着花丛里的婢女们一指:“她们在做什么?”
夏椴面上的笑容一僵,撇过头瞧向别处,回道:“煮茶。”
“谁饮?”
夏椴抬头迅速看叶蓁一眼,思忖着回道:“仲嬷嬷喜用雨水、雪水、露水煮茶。”
“我们去划船。”叶蓁歪头瞥夏椴一眼,移步出了榭,旁边华丽恢弘的画舫不坐,多走几步,上了一艘下人们采荷的小舟。有侍卫见状跑来规劝,夏椴不听,握住叶蓁的手跨了上去。
“我不会划船。”夏椴接过叶蓁手中的浆。
“今儿要学的便是划船,这是教授你的第一节生存课。”叶蓁说着,将桨往岸边一撑,船缓缓划入水中。
岸边的奴仆和侍卫全都慌了,呼喊着请夏椴下船。夏椴站立不稳,踉跄几下,叶蓁伸手去扶,顺势将船又往湖中撑了一下:“害怕的话可坐下。”
夏椴却并未坐下,学着叶蓁的样子,将腿分开些站,聚精会神地找着平衡,不一会儿便好了许多。
叶蓁盯着夏椴,原本毫无感情的眼神带了一丝温柔和赞许,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观察他,也观察着他周围的人,说什么虎父无犬子,常年的冷落和重伤已经将他所有的希望和进取心湮灭,剩下的,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躯壳。他明明很有才气,那无师自通的画作,那一张张宫殿和家具的草图,虽比不上那些名师巧匠,但就算她这个外行看了都忍不住赞叹。她没有做过别人的先生,但如今,面对怀才不遇被压抑被控制无法施展的夏椴,她突然想送他一份大礼,这份大礼便是“魂”。
岸上的呼喊声更响了,不一会儿,仲嬷嬷一路小跑地冲了过来,刚消停了半日这会儿突然张牙舞爪,命令岸边的人将船拖回。那些人一听就像有了依仗,全都露出来爪牙,便要下水去拖船。
叶蓁手未停,向岸边的彦梁轻轻摇头,气定神闲地向有些慌神的夏椴道:“行舟要稳,需撑船之人胆大,要有足够的定力,还需要有划向彼岸的决心。方向自己去掌握,不然,这舟只会原地打转,被拖回去了亦是回到原点,或者比原点还要退后。你的病已痊愈,如今你是个健健康康的成年男子,不然你根本经不起夜夜折腾;你也不是什么嗜血的怪人,只是被冷落太久关了太久喜欢了得过且过。夫君,你想想,为何外界会有那样的传言,为何你的父皇深信不疑未曾看过你一眼?”
夏椴猛地看向叶蓁,在她平静无波的眼中似乎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他突然持浆打向拖船之人,学着她的样子再一撑,船又远了些。
仲嬷嬷大喊:“来人,王妃意图对皇子不轨,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叶蓁语气平淡,声音中却透着不容置喙,凌厉的眼神向仲嬷嬷一扫,“嬷嬷还真是记吃不记打,你要想清楚,在这皇子苑中,到底谁才是主人!”说完看向了夏椴。
夏椴立刻反应过来喝道:“都退下!”
众人并不理会夏椴,作势还要往前冲,夏椴的脸色变得极差,手上的动作一乱,船也跟着摇晃。叶蓁盯着他,好不容易稳住船,道:“一遇事就慌乱,禁不起激又好强,你这性子到底是本就如此还是这些年被他们给带坏了?”
夏椴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动作,沉思片刻后,向叶蓁一揖:“夫君知错。”而后学着她的样子又划了起来。
水越来越深,有不会凫水的侍卫只得退了回去,再入深的地方,船已无法拖回,最后剩下的三人踌躇着不约而同看向了岸上的仲嬷嬷。
叶蓁全看在了眼中,问夏椴:“路遇拦路者该如何?不听主人命令者又该如何?”
夏椴毫不犹豫抡起船桨向侍卫拍了过去,收手划船时虽有些抖,但克制着与叶蓁保持着同样的频率。
叶蓁又道:“瞧清楚这些人的嘴脸,你不仗势欺人,便有人恃宠而娇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纵容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你想做些什么都会被掣肘。作为一个皇子,如今又被封了王爷,食民之俸,就要为民谋事。这锦衣玉食不是皇室给的,是你的子民给的,你没有资格躲清闲,更不能借身体孱弱将所有事情置之度外,更何况你的身体也没有那般不堪!”
侍卫闻言大惊,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冲叶蓁大吼:“休得胡言乱语在此挑拨……”
话音未落,叶蓁突然附身抓住那人头发将他的头摁向了水中。夏椴又慌了起来,船开始不稳,晃得厉害。叶蓁分神看向夏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旁边两个侍卫待要再上前,夏椴反应过来突然冲他们举起了手腕,旧日自残留下的疤痕在此刻甚是刺眼。侍卫们一愣,对视一眼,不敢再往前。
深吸一口气,夏椴依着小舟的构造挪动了下位置,不一会便将船稳住。叶蓁没有松手,手臂被抓伤也不在乎,侍卫已不再挣扎可她还不松手,直到人开始往下坠不再上浮才站了起来,平静地道:“既然决定了要做,便就利索些,后患,很麻烦。今儿母妃召见李先生并非无缘无故,瞧仲嬷嬷和这些奴才的嘴脸,必是昨日又得了什么命令。”
夏椴不敢看水中,觉得眼前的叶蓁明明是极可怖的,可偏偏头顶的阳光将她照得如神一般,让人怕不起来,只有敬佩。
没有了阻碍,小舟慢慢飘向湖中央,叶蓁放慢速度,看向岸边乱作一团的人,冲着沉默不语的夏椴道:“现在,就当是自欺欺人,你已经暂时逃离那些人,不要再郁郁寡欢,享受这片刻的自由。”
夏椴半晌不语,见叶蓁坐下,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了对面。天气好,巳时中,阳光又强了些,照得人懒洋洋的。叶蓁将身上的外衣脱下,叠成一团放到一侧单手支颐靠过去假寐,似乎也在享受这难得的自由。
湖边的鸟儿也活泛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小舟在湖中随意飘着,没有终点,也不为真的学划船,就只是那样飘着。夏椴摸不着叶蓁真正意图,忽地想起彦梁给他的信上说过这样一句话:“只要你真心待她,她必不会害你。她是这世上最纯粹之人,知世故而不世故,知手段却辨是非,最鲁莽是她,最公平也是她。”
夏椴余光瞥一眼湖面,那侍卫想必已经沉底完全没了踪影,而刚杀了他的叶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面色平静。他又沉思片刻,微微放松了些,心想,他也不是没有死过,儿时挣扎,手腕不知割了多少次,死都不怕,害怕个死人?
“以前,他们总说我是个将死之人,我也以为是,所以总想着尽快解脱,可是上天并不想绝我,竟将蓁儿派来了来。你说我食民之粟我懂,可是我真的不知能做什么。”
原本假寐的叶蓁忽然抬眸,迎着夏椴的视线,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就当是遗愿,想一想有何遗憾。”
虽说不受宠,又养了一群刁奴,但这世上之人还是忌惮夏椴皇子的身份,从未敢如此直白。他板着脸故作严肃喊一声“大胆”,气势还未完全消散,自个儿却又忍俊不禁先笑出了声,立刻讨好地道:“蓁儿说的对,那我得好好想想。”
叶蓁不紧不慢地道:“放心吧,你命长着呢,我给你卜过卦,至少比你的父皇母妃长,也比某些皇子公主长。”
“蓁儿还会卜卦?”夏椴明显开心了起来。
叶蓁瞧着夏椴的表情,想着其实他也是个极其简单人,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比起那些故作深沉佯装稳重的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她道:“我的卦只有好结果,没有坏的,你可信?”
夏椴点头如捣蒜:“信,蓁儿说的我都信。”
叶蓁道:“我,你的确可以信,至少我说不骗你就绝对不会骗你。别人的话就不要信了。”见他面露疑惑,她坐了起来,“我看过你之前的每日用药,压根儿就不对症,当然也无毒,温补居多。故,那些御医应当是被买通了,不害你,但有了这个‘身患心疾’的由头,你便等同于被放弃,就算哪日造谣之人登上高位,你亦不惧威胁。就算有了威胁,偷偷将你毒死,你命不久矣的传言已久,外界也不会怀疑,名正言顺。”
夏椴静静地听着,颦眉:“这二十年我一直待在府中连宫中都未曾去过,为何他们还如此忌惮我?!”
“忌惮的是你母妃。你的母妃虽然对你不闻不问,但她的家族给你造成的影响却极深。”
夏椴恍然大悟。
“不过,你的脉象还是有些许问题,太医会利用此继续为你诊治。那些药能不喝便不喝,若有人盯着你继续喝着,也没什么坏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你也要仔细些,察觉不对,先找个理由同我知会一声再喝。”
夏椴赶忙点头。
叶蓁盯着夏椴的表情,又道:“礼尚往来,夫君也教授我些东西可好?”
夏椴瞪大了眼睛:“我?我连刚识得的字都是蓁儿教的,能教授蓁儿什么?”
“你书房中有好多草图,我瞧着很是惊叹,夫君就教我那些。”
“我只会画,不会教,怕教不好。”
“教得好教不好学生说算了,你只说肯不肯教即可。”
夏椴原本无神的眼中如坠入星辰一般璀璨起来,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闪着光,脸上露出了一丝略显调皮的浅笑:“承蒙先生不嫌弃,弟子断无推辞的道理。”
叶蓁盯着夏椴,继续道:“你丹青画得也好。”
夏椴笑得更开心:“闲来无事临摹家中的藏画,也无先生指点,蓁儿谬赞了。”
“这便是你的长处。无师自通不是人人都可,你做到了,还做得很好。还有,如今这世道最注重身份地位很是,对待李先生你能如此恭敬说明你与那些俗人不一样,这亦是你的长处。”
夏椴苦笑,脸朝着岸边一侧:“蓁儿也瞧见了,我这皇子府的主子是仲嬷嬷,是秦侍卫,甚至是那些个杂役,唯独不是我。”
见夏椴开始吐露心声,叶蓁坐直了身体,道:“宽厚待人也是夫君的长处,只是你有不善识人的短处,再加上这些人是别人硬塞给你的,你也说无奈,才会被奴才欺到头上。”
夏椴垂下头:“自打我记事起,他们便天天在我耳旁说我是将死之人,活一天便是赚一天,我不能做任何事,只可苟延残喘在这偌大的皇子府中等死,等我死了,所有人都解脱了。我是父皇的耻辱,是母妃的负累,连我都觉得自己不如早死早解脱!”夏椴的眼眶是红的,衬着那苍白的脸格外可怜。他举起手腕,面向叶蓁,“圣父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凡自戕者再无超生之日,于是我便想,如此甚好,来世我也不想做人,让我做一棵树,一株草,感风受雨,也比做着猪狗不如的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