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
北大荒的冬天,那是真能冻掉人下巴颏。
之前十一月的头场雪一下,天地就白了,白得刺眼,白得让人心慌。
风像带着无数把小锉刀,刮在脸上生疼,钻进棉袄缝里,能把人骨头缝都吹凉了。
地早就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只能刨出个白点。
二大爷刘海中一家、三大爷阎埠贵一家,外加贾张氏。
这帮从四九城南锣鼓巷“发配”过来的人,在这地方已经熬了十个年头了。
早起上工,钟声敲得震天响。
刘海中披着件油光锃亮、棉花都滚成疙瘩的旧棉袄,闷头走在最前头。
他比来时老了一大截,背有点驼了,脸被风吹得又黑又糙,跟老树皮似的。
早没了当年在院里当二大爷时那点官瘾和威风。
眼里的光早磨没了,只剩下一股子认命的木讷。
他大儿子刘光齐被王建军打断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不过去年倒是娶了当地农场职工的闺女,算是扎了根。
二儿子刘光天,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这把年纪了还没说上媳妇,成天闷不吭声。
小儿子刘光福,来的那年还是个半大小子,如今也成了壮劳力。
就是脾气躁,动不动就跟人红脸。
后头跟着阎埠贵一家。
阎埠贵还是那副精瘦模样,只是腰更弯了。
眼镜腿用铁丝缠了又缠,镜片裂了道纹也没舍得换。
他算计了一辈子最后把自己一家给算计进来了。
甚至到了这地方,那点算计也都用在怎么省力气、怎么多挣半个工分、怎么从食堂打饭时能多捞一勺菜汤上了。
大儿子阎解成还算踏实,媳妇是困难时期从关里逃荒来的,两口子拉扯着两个孩子。
二儿子阎解放,心思活泛。
总想找门路调去场部轻松点的地方,为此没少被他爹骂。
三儿子阎解旷年纪小些,倒是适应得快,一口当地话说得挺溜。
小闺女阎解娣,年纪轻轻就嫁给了本地一个开拖拉机的。
也算是彻底离了这“改造”的圈子。
队伍最后,缩着脖子慢慢挪的,是亡灵圣母贾张氏。
一晃十年多了,岁月和北大荒的风雪没饶过谁,贾张氏也老了。
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揪了个小髻,用根破筷子别着。
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尤其是那嘴角,常年往下耷拉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相。
早年间在四合院里撒泼打滚、拍腿骂街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被这没完没了的苦活儿、严酷的天气、还有周围人那种看“落后分子”的眼神,磨去了大半。
但要说彻底改了?
那基本不可能。
狗改不了吃屎。
这些年,她是能躲就躲,能赖就赖。
割豆子嫌腰疼,掰玉米说手慢。
冬天修水利更是哭天抢地,变着法想留在宿舍“看家”。
刘海中一家老实巴交闷头干活,阎埠贵一家精于算计但至少面上过得去。
就她,成了连队里出了名的“老油条”、“滚刀肉”。
班长训她,她开始还梗着脖子顶两句,后来就改成低头听着,一声不吭。
等人走了,冲着背影撇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
“什么玩意儿……搁以前在四九城……呸!”
她心里那点念想,全在“回四九城”上。
夜里躺在大通铺上,听着旁边人打呼噜,她就翻来覆去地想她的乖孙棒梗。
想她那没了的老贾和儿子东旭,想南锣鼓巷,想四合院里那间房子。
贾张氏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掉,又不敢哭出声。
她总觉得,当年那事,自己还算是受害者呢,被王建军打得老惨了。
怎么就被定成“坏分子”发配到这鬼地方来了?
王建军家被打砸,人受伤,跟她有多大关系?
要算那也应该算在刘海中和阎埠贵的头上啊!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刘、阎两家欠她的,平时蹭点吃的用的,心里毫无负担。
所以凭她奸懒馋滑的性子倒是活得挺好。
这天晌午休息,几个人蹲在背风的草垛子后面,就着热水啃窝头。
窝头是苞米面掺了糠的,拉嗓子。
贾张氏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睛却瞟着阎埠贵手里那个——
好像他那似乎看起来要白一点,细一点。
她咂咂嘴,故意大声叹口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听说南边有些地方,像咱们这样的,年头到了,表现好,早就能申请回去了?
可为什么……”
阎埠贵推了推破眼镜,警惕地四下瞅瞅,压低声音:
“你听谁瞎咧咧?咱们这性质,跟普通支边、下乡能一样吗?
那是戴了‘帽儿’的!”
他特意强调了后面那字儿。
刘海中闷声道:
“指导员上次开会说了,要‘彻底改造思想’,‘扎根边疆’。”
他说的“扎根”,让贾张氏心里一咯噔。
“扎根?”
贾张氏声调高了点,又赶紧压下去,脸上皱纹挤成一团:
“这冰天雪地的,扎什么根?我这老骨头都快埋这儿了!
我家棒梗还在四九城呢……”说着又要抹眼泪。
阎解成媳妇抱着孩子,小声插了句:“贾大妈,您也别总想着回去了。
我听说,就算……就算以后政策松动了,像咱们这样有‘案底’的。
回城也难,户口落不下,工作没着落。
还不如在这儿,好歹有口饭吃,有地方住。”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贾张氏透心凉。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阎埠贵啃完最后一口窝头,把手心里的渣子也倒进嘴里,幽幽地说:
“落户……哼,落户也得有地方要你啊。
咱们这连队,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的,不都是没办法的吗?
我说老刘,您家光齐算是有出息,娶了本地姑娘,算是落下了。
我们家解娣也嫁这边了。剩下的……”他看了一眼贾张氏,没往下说。
贾张氏心里跟明镜似的。
刘海中家老大算是“叛变”了。
阎埠贵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就她,孤老婆子一个,在北大荒无亲无故。
真要是能回城,她拼了老命也得回去。
可要是回不去……她不敢想。
真在这地方落户,冬天冻死,夏天喂蚊子。
死了都没人收尸,埋在这荒草甸子里?
下午干活是清雪,给场院开路。
贾张氏拿着把破木锨,有一下没一下地铲着,心思早就飞回了四九城。
她仿佛看见了南锣鼓巷口那棵老槐树,看见了中院那口老水井,甚至闻见了过年时谁家炖肉的香味……
“贾张氏!磨蹭什么呢!就你那儿没动!”
班长在不远处吼了一嗓子。
贾张氏一激灵,连忙使劲铲了几下雪,嘴里含糊地应着:
“哎,哎,干着呢……”心里却把那班长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晚上收工,吃完饭,依然是稀粥咸菜。
贾张氏缩在炕角,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布包。
打开,里面是几张更皱的毛票。
还有一张棒梗很多年前寄来的、已经模糊的照片。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孙子的脸,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同屋的其他几个老太太早就习惯了,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窗外,北风鬼哭狼嚎地刮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得窗户纸噗噗作响。
远处是望不到边的、被冰雪覆盖的荒原,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
回四九城?
贾张氏把那几张毛票攥得紧紧的,指甲掐进了手心。
她混浊的老眼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极微弱、却极其顽固的光。
那是她在这苦寒之地熬了十一年,都未曾彻底熄灭的、关于“回去”的执念。
可这念头,就像这北大荒冬夜里的火星子,刚冒个头,就被无边的寒冷和黑暗,给吞噬得干干净净。
落户?恐怕,由不得她了。
时代的大潮,个人的那点小心思,在这片广袤而严酷的土地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能在这里熬下来,活下去,或许就是他们这些人,最终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