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又一支部队撤下来了！这都第几拨了？再撤咱这儿不成空城了？”
站岗的吴俊浩扒着门框，脖子伸得老长，嗓门喊得直冒白气。
“瞅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姜广涛撇着嘴，尖酸刻薄道，“打了败仗不往后撤，难道在前线摆席面，请感染者吃年夜饭饺子？人家正规军金贵着呢，谁乐意陪咱这群‘临时演员’死磕到底？”
他这张嘴，营地里的人背地里都喊“毒舌机关枪”，一梭子下去能把人自尊扫成蜂窝。
可没人知道，机关枪后面藏着个漏风的弹匣。
每多看见一支部队后撤，他心口就“咔嗒”一声，像被拉掉一颗手雷的保险。
怕死，怕看见那些眼珠子挂脸上的怪物，更怕明天一早调令飞来，让他们这些“缓冲垫”去堵枪口。
防线的主力一根接一根抽走，像抽麻将里的条子，再摸下去，只剩一把散张，胡个屁。
“这该是第六支部队了吧？”
沈大山拍了拍姜广涛的胳膊，示意他少说两句，自己则走向窗口凝神观察。
队伍约莫近千号人，稀稀拉拉却透着股不散的章法。
奇怪的是，连辆装甲车辆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十几辆军用卡车龟缩在队伍中段缓慢前行，还有四辆单缸三轮跨斗摩托载着军官，在人流中蹿得飞快，车斗里的轻机枪枪口朝下，蒙着伪装布，像偷情的小媳妇遮脸，生怕别人认出来。
“看着像步兵师的底子。”吴俊浩踮着脚尖道：“先前撤的机械化部队，再惨也能留几辆铁壳子当棺材。这倒好，连口铁棺材都舍不得给，真‘低碳环保’。”
“不能这么判断。”沈大山头也没回，目光仍锁在楼下，“高强度战争里，铁王八先被当成充电宝啃光，就像电影里演到最后一集，重机枪都碎成渣，全靠烧火棍配刺刀，正常。”
“那军服也不对劲啊！”
吴俊浩犹豫着伸手指向下方，“大部分是21式军服，还有小半截穿的是07式，照你们说甲种部队，真要是混成这德行，那得惨到姥姥家了。”
“是补充兵，但能混编补充的，肯定是正规部队。”
沈大山的声音很笃定，目光扫过队伍的行进间距，“你看他们的持枪姿势，枪口始终朝下，手指不碰扳机，就算队伍散了点，这些基本功没丢，不是临时拉壮丁能练出来的。”
“那岂不是精锐？”
吴俊浩眼睛一亮，在这人人自危的前线，能看到精锐部队，尽管是在后撤的精锐部队，总能让人多了点底气。
“精锐个屁。”
姜广涛在后面凉飕飕地插刀，“精锐能混得跟叫花子似的？人家是‘精瑞’，精神瑞士卷，外表皱巴巴，里头全是奶油心，一捏就炸。”
沈大山没搭理他，转身往屋里走，冷笑道，“他们撤他们的，咱守咱的。天塌了，先砸高个儿，再砸咱这些矮冬瓜，早晚的事。”
可谁都懂，这不过是给绝望套了件透明雨衣，该湿还是湿。
前线早烂成泡发的尿布，又臭又黏，连“高个儿”们都抱头鼠窜。
上头把消息捂得比寡妇的裤腰带还紧，他们只能凭楼下这几口“活剧”连蒙带猜。
吴俊浩曾壮着胆子去敲楼上正规军的门，结果人家隔着门吼：“军事机密！再问告你刺探军情！”
那架势，仿佛他们这些杂牌不是友军，而是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疯狗。
姜广涛看沈大山一脸严肃的走回来，把手搓得“沙沙”响，问道：“咋样？看出朵花儿没？”
“还是那朵烂菊花。”
沈大山靠墙滑坐下，先是打量了眼角落里的张涵，继续道，“第六支主力，光从咱眼皮底下过的就这么多，算上隔壁防区，今天得撤了十几拨。算盘珠子都崩飞了。”
姜广涛“嘿”了一声，往掌心哈口热气，搓得更大声，“说白了，咱就是人家眼里的‘一次性筷子’，用折了就扔，最好能多扒拉两口饭，再折。”
沈大山长叹道：“一次性筷子也有一次性筷子的尊严，你没看那些劳工？大半夜的，跟蚂蚁似的还在刨工事，他们图啥？图死的时候能给自己刨个坑，不麻烦野狗？”
“图早点被冷死呗。”
姜广涛阴恻恻地补刀，“比起被感染者啃成七巧板，留具全尸火化算VIp待遇。咱老家讲究全须全尾进祖坟，现在能凑个零件齐全，都该给老天爷磕响头喽。”
窗外，撤退部队的最后一盏尾灯晃过，像流星坠进黑幕。
火堆只剩一层暗红炭块，在寒夜里有气无力地吞吐着微光。
梅得福捡起一截分不清是桌椅腿还是床梁的木材，指节用力，“啪”地掰成三段，小心翼翼架在炭上，生怕弄灭了这仅存的暖意。
火苗却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橘红的光焰舔舐着黑暗，映得他眼窝深陷，像是盛满了乱世的惶恐与无奈。
张涵再度陷入昏睡，呼吸轻得如同草叶上的薄霜，稍不留神便似要消散，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刘福春蹲在火堆旁，将自己的铝制饭盒架在余烬上煨雪水，盒底沉着几粒水果糖。
那是他从老家逃难时带的，一直用塑料袋层层裹紧，平日里连糖纸都舍不得多摸一下。
农村人骨子里藏着“留后路”的本能，可此刻他扔得毫不犹豫，只盼着张涵醒过来能喝口暖的，缓过这口气。
淡淡的西瓜味混着水汽慢慢漫开，众人的喉结都忍不住上下滚动，肚子里的饥饿感翻江倒海，却没一个人开口喊饿。
刘福春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糖水，又抬头对梅得福问道：“张队到底啥毛病？别跟我说‘冻的’，老子不信！”
“搞、搞清楚啦！”
梅得福压低声音回应道：“唔系冻嘅……系‘激气攻心’，白话讲就系‘一口气顶唔顺’啦。佢本身底子差，又两三日冇瞓过，铁人都塌啦。”
“最快几时能下地？”
“大佬，我边敢包票咩！有药、有补品，一日都够；冇嘢冇粮，佢就系睡美人咯。”
“我他妈抽你一巴掌，你都不知道自个儿咋挨的！”
刘福春勃然大怒，右手猛地扬起，指尖都快碰到梅得福的脸，却又硬生生顿住。
终究是舍不得打扰张队休息，胳膊重重垂落，砸在自己膝盖上震得发麻。
“打我都冇用?！”
梅得福想往后退却又不敢，磕磕绊绊的解释道：“人哋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呢个医生都系咁！一冇药二冇补品，就算有天大本事，都唔识点样吊住佢条命啊！”
“我不管！”
刘福春充耳不闻，指尖蘸了点饭盒边缘凝结的糖水，狠狠舔了口：“天亮之前，你要是让张队还站不起来、走不了路，咱们这群人，迟早又被拉去给其他小队当苦力修工事！”
梅得福也明白轻重，咽了口发苦的唾沫：“我……我尽力。”
主官一倒，小队就成了没人要的军犬，空有一身蛮力，只剩在废墟里乱转。
别人指东，他们不敢往西；有福没份，有难先上。
苦差像苍蝇闻血，叮住就不放。
好处像天边的烟，看得见摸不着。
张涵要是醒不过来，他们这点人就是现成的苦力，被榨干最后一滴汗，再随手倒进雪地里。
时针悄悄滑到5点43分，天际依旧沉在一片浓黑里，只偶尔从远方炸出几团橘红火光，转瞬便被夜色吞没。
外头的兵力调动越发频繁，短短半个钟头，已有三支团级部队朝着前线开去，看他们身上半旧的军服和不算精良的装备，多半是仓促征召的预备役。
吴俊浩在门框边站得心神不宁，来回踱步道：“这可咋办呀？要是明天咱大队也被调往前线，张队这样，总不能让他躺着去指挥战斗吧？”
“能咋办？”
姜广涛眉目一挑，头垂得低低，“要么抗命被崩了，要么拖着张队换个地方，反正左右都是个死，就看死得体面不体面。”话落，他下意识地往张涵那边瞥了眼。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年纪跟他不相上下的年轻人，竟成了这15个人心里唯一的指望。
沈大山靠在墙上，双手插进袖筒里焐着，沉声道：“别瞎咧咧，趁现在还有点时间，都眯会儿，轮流站岗。真要是明天一早有任务，咱总不能手忙脚乱掉链子。”
“对，张队还没死呢，可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刘福春也小声呵斥道，当务之急，内部千万不能出乱子。
众人这才装模作样的随意找了个地方装作休息。
夏柠也裹着窗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她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乱糟糟的恐惧。
起初她偷偷盼过张涵断气，最好死得无声无息，好让队伍散架，她趁乱溜走。
现在那念头早吓得缩成老鼠，反噬得更凶：张涵不能死，死了谁给她挡枪？
新调来的主官是什么货色？她不敢赌。
也许根本没新主官，一纸命令就把他们像破抹布扔进别的小队，沦为供人驱使的奴隶。
这绝非危言耸听。
今晚去收集柴火时，她路过三中队防区，亲眼见着那些被打散重组的队伍里，地位低下的人活得不如狗。
不光苦活累活全揽在身上，稍有怠慢，迎来的便是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连句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阶级这玩意儿，人一多就自动长出来，像霉斑。
她太懂自己的位置：脸还能看，腰还细，在那些“过一天算一天”的义勇眼里，这就是原罪。
军纪？
枪毙就枪毙呗，这年头谁还缺死法。
大不了做得隐晦些，先给这些走投无路的女人画几张虚无的大饼，哄骗到手了，再谈其他的。
她要是落进去，不用扛沙包，得扛男人。
白天当兵，夜里当站街女，被拖进仓库，被子都省了，直接裹件军大衣了事。
哭闹？
皮带、枪托、袜子，哪样都能让她“安静”。
多少姑娘因漂亮被强征进义勇军，小队长笑眯眯挑人，心思写在脸上，收容站的民兵却背过身装不知道。
最后只剩强颜欢笑和出卖皮肉，苟活于世。
想到这儿，夏柠把窗帘角塞进嘴里，死死咬住。
刘福春眼睛死死盯着饭盒里的糖水，等温度降得温吞，才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慢慢凑到张涵嘴边。
糖水顺着张涵干裂的唇缝往下淌，他像是被甜味刺激到，下意识地抿了抿，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吞咽声。
“至少还能喝水，那就还有希望。”
刘福春动作放得更轻，一勺接一勺地喂着，那模样，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梅得福借着火光仔细观察着张涵的脸色，嘴里还在碎碎念：“慢啲，唔好呛住……饮多啲，补充下水分……”他的手指偶尔会探到张涵的额头，感受着那层挥之不去的冷汗，心里越发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