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走到王积身边,扶着老人在那张旧圈椅上坐下。
“师父,您别担心,爪哇没那么吓人,就是个大海岛,上面也有人,有城邦,跟我们做买卖的。”
“船是辽东新造的大海船,结实着呢,医官和药材都备得足足的。”
“东家和许大掌柜谋划周全,不是让我去送死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热忱。
“师父,说真的,我喜欢这样。”
“关在书斋里皓首穷经,那不是我的路,我就喜欢去看看外面的天地有多大,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把咱们大唐的好东西带出去,把外面的新鲜玩意儿带回来。”
“每一次出海,都像翻开一本全新的书,比死读书有意思多了!”
“也…更有用。”
王积看着弟子年轻脸庞上那蓬勃的朝气和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他在任何一本典籍上都看不到的生命力。
他沉默了很久,书房里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和王玄策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老人眼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但那股因弟子不务正业而起的怒火,却慢慢平息了,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弟子心野了,志不在此。
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他做的这些事,虽非圣贤正道,却也实实在在地在开疆拓土,为天下百姓谋利。
“唉……”
王积长长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圈椅光滑的扶手。
“你呀,翅膀硬了,为师也管不了你了。”
“路是你自己选的,是苦是甜,都得自己受着。”
王玄策一听这话,知道师父这关算是过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嬉笑的模样,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塞到王积手里。
“师父,您看您说的!弟子我命硬着呢!您老就放心吧...这个您收着。”
王积下意识地捏了捏锦囊,沉甸甸的,里面显然是金银之物。
他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把那锦囊推了回去,胡子又翘了起来。
“拿走!老夫清贫惯了,要你这阿堵物作甚?留着你自己买命用吧!”
语气是嫌弃的,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哎呀师父,您就拿着吧!”
王玄策硬是把锦囊又塞进王积的袖袋里。
“这是弟子孝敬您的!您在这郑氏学堂教书,束修能有多少?买点好墨好纸,或者……或者让人多炖几只鸡补补身子也好啊!”
“弟子我现在可是竹叶轩的高层,俸禄丰厚着呢,这都是正经来路的钱,您放心花!”
王积瞪着他,想再训斥两句,看着弟子那副我很有钱的赖皮样子,又觉得无力。
最终,他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他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青翠的修竹,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钱…你自己在外头,用钱的地方多,为师这里,有口饭吃就行。”
“你……以后常回来看看,让人知道你安然无恙,比什么都强。”
这话说得硬邦邦的,却是一个老人最朴素的牵挂。
王玄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夹杂着淡淡的酸涩。
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也轻了下来。
“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常回来给您请安。”
王积没再说话,只是背对着他,佝偻着腰,又拿起了桌上的一卷书,仿佛要开始研读。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儒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王玄策站在他身后,看着师父那熟悉的、带着点倔强的背影,轻轻吸了口气,没再打扰,提起剩下的那个包袱,蹑手蹑脚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院子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竹影婆娑。
王玄策站在石阶上,回头望了一眼那扇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师父的身影在窗纸上映出一个安静的剪影。
他紧了紧手里的包袱,大步流星地向院外走去。
...
天色擦黑,王玄策离开师父王积那略显清冷的小院,裹了裹外袍,朝上林苑长公主府走去。
师父最后那句“常回来看看”还在耳边打转,让他心头微暖,却也更加坚定了去爪哇的决心。
长安城的繁华灯火在身后渐渐亮起,像一片温暖的海洋,而他即将驶向未知的暗流。
长公主府的书房里,柳叶正对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寰宇坤舆图》出神。
指尖无意识地在代表爪哇岛的位置点了点。
听到门响,他回过头,见是王玄策,脸上没什么意外。
“东家。”
王玄策规规矩矩行了礼,语气轻松。
“都打点妥当了,辽东盘山港那边也传了信,万事俱备,就等我过去盯着船下水试航了。”
柳叶示意他坐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带着点审视的意味。
“爪哇不比倭国,倭国好歹还有个天皇,有公卿,有规矩可讲,哪怕那规矩在我们看来可笑,爪哇那边……”
他微微摇头。
“部落林立,土王众多,很多地方还处在蒙昧状态。”
“拳头、巫术、丛林法则,那才是他们认的理,跟他们讲孔孟之道,讲契约精神,多半是对牛弹琴,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王玄策咧嘴一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东家放心!倭国那趟下来,我这身手可没撂下。”
“再说了,咱竹叶轩的招牌就是规矩,他们不懂,咱就教他们懂,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
他拍了拍腰间佩刀的刀柄,发出沉闷的轻响。
柳叶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沉默了几息。
书房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王玄策心里犯嘀咕。
东家这反应,是还不放心?
爪哇再凶险,总不至于比当年跟着东家创业时遇到的刀光剑影更难吧?
“身手好是根本。”
柳叶终于又开口,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凝重。
“但有些时候,身手再好,也快不过某些东西。”
他顿了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样,你临走前,去趟东宫,找承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