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掖郡,露得县。
和亲队伍已离开二十余日,扒拉着算算,差不多该到娄阳城附近了。
申屠灼手持铁锸,穿着结实且方便干活的粗制短打,顶着冬末的暖阳,挨个检查着各条沟渠的挖凿情况。由于一直在沟渠边行走,时不时要下水清淤,还要帮着修正挖掘的方向,他跟所有渠卒一样,脱了靴赤着脚,满身泥泞。若是在埂上站得久了,腿上的泥浆就会被晒干,结成一块块地往下剥落。
身为池郡守新任命的水曹掾,申屠灼早就习惯了这种面朝沟渠背朝天的日子。一改从前在乐府时的风雅之姿,如今的他无暇顾及所谓世家公子的形象,成天水里来泥里去,只想赶在春季化冻之前,尽快把千金渠挖好。
他被晒黑了不少,头发随意用树杈子簪着,几缕碎发被泥巴黏在鬓边。腿上被尖锐的砂砾割出细小破口,没工夫抹药包扎,都是等它们自行结痂愈合。掌中除了拨弦弹琴留下的茧子,又生出了许多的农具劳作磨出茧子。
池樊宇来找他的时候,在土埂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轮,愣是没认出他来。还是申屠灼歇下来时看到了他,爬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有什么事。
“……”池樊宇侧头瞅着自己肩上的泥巴印,又看看面前这个辨不出面容的糙汉,不禁感叹,“兄弟,你这也太不修边幅了吧,竟比我上回见你还要邋遢?”
上回他跟着郡守叔叔来县里巡视,刚巧碰上他有急事要告假回家两日。那会儿他好歹梳洗了下,还问他借了两套体面衣裳,怎地数日不见,已“自甘堕落”至此了?这还是从前那个享誉四郡的纨绔公子吗?
“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呢,谁顾得上邋不邋遢。”申屠灼在地上搓了搓脚上的泥,“再说了,我费劲巴拉梳洗干净了给谁看?给你看么?”谭怀柯又不在家,他又不想回去挨阿母的骂,邋遢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吧。
“行,我不如你洒脱。”池樊宇嫌弃地掸了掸肩上的泥灰,啧啧道,“要让我叔叔瞧见你这样,又要数落我不思进取了。”
“忙着呢,找我什么事,快说。”远远看到那边有人冲他挥手,申屠灼催促。
“开渠是利民的大事,近来有不少商贾自愿捐钱,说要犒劳灼公子和众渠卒。我叔叔觉得这也是好事,多少能填补些郡里的亏空,还能让你们吃好穿暖,干活更有干劲,就让我来知会你一声。到时候人家热脸贴上来,你别不领情,收了人家好处,记得说些好听的话。”
“就这事啊,我知道了。只要别在我面前指指点点,干扰我们开渠的进度,我带大伙儿好生应酬着就是了。”申屠灼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凡是想靠着这种手段让我修改引渠图,或是贿赂渠长私下改道挖掘的,我可一概不会理。”
“那是自然。”池樊宇满口答应。
远处的渠卒等不及了,小跑着过来禀报:“灼公子,那边好像开到地下泉了,您快来看看吧,接下来怎么挖?”
申屠灼讶然:“这么快?”按照先前的测算,地下泉应当还在更东边一点,没想到这么快就挖到了,那后续的路线也要做少许变更了。
他当即取了两把干艾草来到开渠处,池樊宇心下好奇,便也跟了过去。
只见申屠灼点燃手中艾草,放在刚刚开出的沟渠中。艾草的烟气袅袅升起,在渠中贯通处朝着东南方飘去。
他又用铁锸往前挖了一段,再次烧起艾草,观察烟气往哪里蔓延。
池樊宇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申屠灼道:“这叫艾火寻泉,用此法便能找出这条地下泉的走向。”
看着他脏污却坚韧的背脊,池樊宇暗想,自己这兄弟真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叔叔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能干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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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顺着申屠灼他们挖凿的水渠路线,隔三差五就会有商贾出银钱,给他们送衣裳和吃食,还有采买新的农具。
的确有人想借机收买申屠灼和那些渠长,让自家的田地或者铺子受益更多。不过都被申屠灼严辞拒绝了,他解释说,支渠布局都是经过“准、绳、规、矩”四器测量的,哪能依着他们的想法随意更改,到时候万一决了堤或断了水,那才是追悔莫及。
这日的“犒劳”格外隆重,竟有富贾烹羊宰牛,当着众渠卒的面操办起了流水大席。
申屠灼定睛一看,哦,原来是谭老爷。
这也难怪,他们脚下的田地正是谭家的,隔了没多远,他还能看到自己当初去暗中调查谭怀柯身世的谭家老宅。
谭老爷财大气粗,也惯会装阔收买人心,这顿大席丰盛无比,甚至还供上了酒水,着实让渠卒们欢喜满足。
只是申屠灼并不领情。
送送衣裳农具最好,办个大席让大伙儿饱腹也行,可弄那么多酒来做什么?喝醉了还能干活吗?失足掉河里怎么办?
虽然他下令不许饮酒,但那么多渠卒轮换着去吃席,从晌午吃到晚上,他也不可能时时盯着,有人偷摸喝了他也管不住。
眼见已经有人脚下打晃,申屠灼很是无奈,为了众人的安全着想,今日只能早早收工,拖延下来的开挖进度只能在后面几天补上了。
人家热情款待,总要去露个脸聊表谢意。
申屠灼午间繁忙,只匆匆啃了个胡饼,此时夜幕降临,等他检查完最后一段河渠后,那丰盛的席面也将近尾声了。
土埂上已醉倒了好几个渠长。
啧,果然没几个听话的。
申屠灼走到那边,朝谭老爷拱手:“多谢谭老爷盛情,我们今日也算饱了口福了。只是以后可千万别带酒来了,瞧瞧那些个醉鬼,喝了酒就得意忘形,在这儿容易捅娄子的。”
谭老爷乐呵呵地上前扶他:“是我疏忽了,想着酒能活血暖身,就给大家抬过来了。灼公子教训的是,下次不带酒来了,只供些热茶如何?”
“如此甚好。”
“哎呀,难得灼公子赏光,这便给你重开一席。”谭老爷殷勤道,“正好我也还没吃呢,便陪着公子一同用膳吧。”
明明那日在申屠府里闹得十分难看,可这两人就跟忘记了一样,谁也没有提起。
谭老爷是觉得脸上挂不住,他如今还能意气风发,全靠着谭怀柯接盘那五间铺面给的银钱,申屠家的人都心知肚明。申屠灼是不想再与什么芙娘子扯上关系,谭怀柯临行前特意交代了,不想让他莫名其妙成了自己姊夫。
本来就是一顿便饭,吃了也就吃了。
可谭老爷非要敬他酒,劝道:“灼公子,今日不是已经收工了吗?听闻你喜饮果酒,这酒是我特地从怀柯的焉知肆运过来的,来都来了,就饮一瓿吧。”
问道熟悉的酒香,申屠灼推拒的手不由停住。
好久没去焉知肆了,也好久没翻墙去偏院了,往日里会给他舀酒的那人已出门远行,长夜漫漫无以慰藉,倒是真让人想饮酒了。
于是他接过了酒卮。
垂眸望去,月光下,深红的酒浆泛起透亮的涟漪,正如他飘往安都方向的思绪。
申屠灼顿了顿,终是仰首抬袖,一饮而下。
很快一瓿酒就见了底,而申屠灼也醉倒在了案上。
谭老爷面上浮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吩咐仆役:“来,把灼公子带下去歇息。”
等申屠灼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谭家老宅的一间闺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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