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太妃娘娘她……”苏罗小心翼翼地开口。
“派人去请太医。”南霁风打断他,翻身上马,“另外,送些补品过去,让她安心养病。”
苏罗愣住了:“王爷不回去看看?”
南霁风勒紧缰绳,黑马不安地刨着蹄子。他低头看着马背上的雕花,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必。”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他与史太妃之间,从他选择扳倒慕容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南霁风没有回寝殿,而是直接去了书房。
苏罗说:“王爷,阿弗回来了,正在偏厅候着。”
南霁风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觉得驱散了些许寒意:“让他进来。”
片刻后,“属下参见王爷。”阿弗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起来。”南霁风示意他起身,“南灵那边,情况如何?”
“回王爷,德馨公主已顺利抵达南灵郯城,秘阁的人都很安分,暂无异动。”阿弗汇报道。
南灵的风,带着不同于苗疆的干燥暖意。秋沐站在郯城的城门口,望着那熟悉的青灰色城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银饰弯刀。
城墙上的“郯城”二字,是当年南灵先帝亲笔所题,笔锋苍劲,透着历经百年的厚重。五年了,她离开这座城整整五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连风中的尘土气息,都带着一丝恍若隔世的熟悉。
“公主,我们终于到郯城了!”兰茵勒住马缰,脸上难掩兴奋,“您不知道,这一路我都在想郯城的糖糕,当年您最喜欢的那家,不知道还开着没?”
秋沐收回目光,看着兰茵雀跃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应该还在。李记糖糕铺,老板的手艺是祖传的,哪能说关就关。”
“那太好了!”兰茵眼睛一亮,忽然凑近她,压低声音道,“公主,既然到了郯城,咱们……要不要回宫去看看?”
秋沐的笑容瞬间僵住。
回宫。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里藏着两个小小的身影,确实已经半年多没见过小予儿和小叶庭了。
她离开南灵时,念安和念辰才一岁,刚会跌跌撞撞地跑,会奶声奶气地叫“娘亲”。如今半年多过去,他们应该长大了不少,会不会已经不记得娘亲的模样?会不会在宫里受了委屈?会不会……恨她这个不告而别的母亲?
心口一阵抽痛,秋沐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指节泛白。
兰茵见她脸色发白,连忙道:“公主,属下就是随便说说……您要是不想去,咱们就不去。”
秋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沙哑:“不了,先不去。”
“可是……”兰茵还想劝,却被秋沐打断。
“古灵夕的密函上说,秘阁的情况很紧急,迟则生变。”秋沐望着远方的天际,眼神坚定,“等处理完秘阁的事,我会回来的。到时候,再好好陪他们。”
她不能现在回去。她身上还带着苗疆的瘴气,带着一路的风尘,带着未平的风波。她要先把自己打理干净,把该解决的麻烦都解决掉,再以最好的姿态,站在孩子们面前。
兰茵看着她眼底的隐忍,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吧。那咱们先找个客栈住下,明日再赶路去秘阁。”
郯城的客栈不少,秋沐挑了一家位于城南的“迎客来”,看起来干净整洁,又远离皇城,不易引人注目。
店小二见她们是女客,还带着行囊,热情地迎上来:“两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秋沐淡淡道,“要两间上房,再备些吃食送到房里。”
“好嘞!”店小二麻利地接过缰绳,“这位小姐这边请,楼上的上房刚打扫过,干净得很!”
房间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秋沐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旁,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神有些放空。
兰茵将包袱放下,倒了杯茶递给她:“公主,您喝口水歇歇。属下刚才问了店小二,说从郯城到秘阁所在的云骨山,至少要走八日,山路不好走,咱们得早点歇着。”
秋沐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轻轻“嗯”了一声。
兰茵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犹豫了一下道:“公主,其实……您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小皇子和小公主,我可以偷偷去宫里看看。”
秋沐抬眸看她,眼底闪过一丝动摇,却很快摇了摇头:“不必了。宫里眼线多,你贸然去,只会惹来麻烦。再说,他们是南灵的世子和郡主,有舅舅护着,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正思忖间,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秋沐探头望去,只见一队禁军簇拥着一顶华丽的轿子,正从街道上经过。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隐约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穿着华服的女子,身段婀娜,正对着身边的侍女说笑。
“那是谁啊?排场这么大?”兰茵也凑到窗边,好奇地问道。
店小二正好送吃食上来,听到这话,连忙笑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这是咱们南灵的淑妃娘娘,刚从皇家寺庙祈福回来呢。听说淑妃娘娘最是心善,每次出行都会给百姓施粥,可受爱戴了。”
淑妃?
秋沐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离开南灵时,后宫里并没有这位淑妃。看来这半年多,宫里的人事变动,不小。
轿子很快走远了,街道上的喧哗也渐渐平息。秋沐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公主,尝尝这个桂花糕,跟李记的味道很像。”兰茵夹了一块糕点放在她碗里。
秋沐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却怎么也尝不出当年的味道。她放下筷子,道:“兰茵,你也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嗯。”兰茵点头,收拾好碗筷,又道,“公主,您也别想太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秋沐笑了笑,没再说话。
夜深人静,秋沐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床前的地面,像一片清冷的霜。
她想起小予儿小时候,总喜欢缠着她讲故事,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她怀里,暖烘烘的;想起小叶庭第一次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向她,嘴里喊着“娘亲”,眼睛亮得像星星。
心口又是一阵抽痛。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两缕柔软的胎发,是她离开前,偷偷从孩子们头上剪下来的。
“小予儿,小叶庭……”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娘亲很快就回来了。”
这一夜,秋沐几乎没合眼。天刚蒙蒙亮,她就叫上兰茵,退房离开了客栈。
从郯城到雾隐山的路,确实不好走。前两日还是平坦的官道,后面就变成了崎岖的山路,马车根本无法通行,只能靠步行。
山路两旁林木茂密,遮天蔽日,偶尔有鸟兽的叫声传来,更显幽静。兰茵背着包袱,有些吃力地跟在秋沐身后:“公主,这山路也太难走了,咱们歇会儿吧?”
秋沐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见她额头上满是汗珠,便点了点头:“好,就在前面的青石上歇会儿。”
两人在青石上坐下,兰茵拿出水囊递过去:“公主,您说秘阁到底出了什么事?古小姐的密函上写得神神秘秘的,只说‘老东西们不安分’,到底是怎么个不安分法?”
秋沐喝了口水,沉吟道:“秘阁的那些长老,大多是守旧派,一直不满我这个阁主。当年我离开前,他们就多次发难,若不是古灵夕和几位支持我的长老压着,恐怕早就翻天了。”
“那他们现在……”
“恐怕是觉得我不会回来了,想趁机夺权。”秋沐眼神冷了下来,“秘阁掌管着南灵的暗线和机密,若是落到那些老东西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兰茵有些担忧:“那咱们就两个人,能应付得了吗?”
“放心。”秋沐拍了拍她的肩膀,“秘阁里,还是有不少人真心向着我的。再说,我手里有阁主令牌,那些老东西就算再嚣张,也不敢公然违抗祖制。”
休息了片刻,两人继续赶路。又走了五日,终于在第八日的傍晚,看到了云骨山深处的秘阁入口。
秋沐率先走了进去。通道里黑漆漆的,只有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通道尽头的光亮越来越盛,潮湿的空气里渐渐混入了熟悉的松香。
秋沐刚走出通道,就见溶洞广场上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月白长衫束着同色腰带,乌发用一支白玉簪绾起,正是古灵夕。她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光映在脸上,衬得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杏眼,此刻竟染着几分暖意。
“阁主姐姐可算回来了。”古灵夕迎上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雀跃,像藏了许久的石子终于落了地。
秋沐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便知她怕是等了许久,心中一暖:“让你久等了。”
“不久。”古灵夕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手臂的伤口上——那是在苗疆被毒镖划伤的地方,虽已结痂,却仍能看出当时的凶险,“这伤……”
“小伤,不碍事。”秋沐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伤口,“路上遇到点麻烦,耽搁了几日。”
兰茵在一旁补充道:“可不是嘛!苗疆的大祭司简直不讲理,为了他孙女,竟然派了十几个黑衣人围攻公主,幸好洛神医及时赶到……”
“兰茵。”秋沐轻唤一声,示意她不必多说。苗疆的事错综复杂,没必要让古灵夕跟着忧心。
古灵夕何等聪慧,见她不愿多提,便知其中定有隐情,遂转了话题:“先进去再说。我让人备了些吃食,阁主姐姐一路奔波,定是饿了。”
“好。”秋沐点头,跟着她往东侧的石屋走去。
那是古灵夕在秘阁的住处,陈设简单却雅致。案上摆着一盆幽兰,墙角立着一架古筝,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与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
侍女端上热腾腾的饭菜,都是秋沐爱吃的。古灵夕亲自为她盛了碗汤:“尝尝这个,用云骨山的野菌炖的,补身子。”
秋沐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寒气。她放下汤碗,看向古灵夕:“秘阁的事,到底怎么了?”
古灵夕放下筷子,神色凝重了几分:“姐姐走后,确实不太平。”
“你慢慢说。”秋沐示意她别急。
“陈老的事,你还记得吧?”古灵夕开口道。
秋沐点头。陈老是秘阁的三长老,两个月前突然在自己的石屋里自缢身亡,死前留下一封血书,说自己愧对秘阁,辜负了先阁主的信任。当时她正因苗疆的事焦头烂额,只匆匆让人查了查,没发现什么疑点,便暂时搁置了。
“陈老死后,陈武就没安分过。”古灵夕叹了口气,“每日都在广场上哭闹,说陈老是被你逼死的,还说你为了夺权,故意陷害陈老……”
“逼死他?”秋沐皱眉,“陈老自缢前,我未曾见过他,何来‘逼死’一说?”
“他不管这些。”古灵夕道,“反正就是一口咬定是你害了陈老,还煽动了不少不明真相的弟子,日日在议事厅外闹事,说要为陈老讨个公道。”
秋沐放下筷子,眼神冷了下来:“此事我离开前就已下令彻查,怎么过了两个月,还没查清楚?”
按说以秘阁的能力,查一桩自缢案,不该这么久都没有结果。
古灵夕面露难色:“说来也怪。我们查了陈老的书房、住处,甚至验了他的尸身,都没发现异常。那封血书,字迹确实是陈老的,内容也没什么破绽……”
“一点疑点都没有?”秋沐追问。
“倒是有一个。”古灵夕道,“陈老死的前一晚,有人看到他去过魏老的住处,两人似乎还吵了一架。但魏老说,只是讨论一些阁中事务,没什么特别的。”
秋沐有些意外:“魏老?”
“嗯。”古灵夕点头,“不过魏老这些日子帮了不少忙。陈武闹事的时候,都是他出面镇压的,不然秘阁怕是早就乱了。”
秋沐若有所思。
“除了陈武,还有别的事吗?”她问道。
“还有就是……”古灵夕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你离开后,有几位长老提议,说秘阁不能一日无主,想让我暂代阁主之位。”
“你答应了?”秋沐看向她。
“我自然是拒绝了。”古灵夕道,“我说阁主姐姐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但他们……”
“他们怕是等不及了吧。”秋沐冷笑一声。那些守旧派长老,早就觊觎阁主之位了,陈老的死,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借口。
“幸好有魏老支持我,不然我还真压不住他们。”古灵夕道,“魏老说,你是先阁主钦定的继承人,只要你没回来,谁也不能动阁主之位。”
秋沐沉默了。魏老的态度,确实有些耐人寻味。
“对了,”古灵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我父亲让我给你带句话。”
“古大人有什么吩咐?”秋沐问道。加。
“我父亲说,南灵最近不太平,让你万事小心。”古灵夕道,“还说……有些事,不要只看表面。”
秋沐皱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古灵夕摇摇头,“他没细说,只让我务必把这句话带给你。”
秋沐若有所思。古岳川向来谨慎,不会说无意义的话。他口中的“有些事”,指的是什么?是秘阁的事,还是南灵朝堂的事?
她目光扫过广场角落那些探头探脑的身影——都是秘阁的值守弟子,此刻虽垂着头,耳根却都悄悄竖着。她抬手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衣襟,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遭的人听清:“我还是先去见见姨母。”
古灵夕指尖微顿,随即颔首:“也好,二长老这几日总念叨你。”
穿过曲折的石廊,两侧石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照亮了刻满符文的墙面。
走在前面的古灵夕忽然放缓脚步,侧声道:“芊芸妹妹也在姨母那里,说是……想向你讨教些蛊术。”
秋沐眉峰轻挑。秋芊芸性子向来跳脱,对蛊术却素来敬而远之,此刻突然要讨教,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嗯。”她淡淡应着,脚下未停,指尖却已无意识地摩挲起腰间的银饰弯刀——那刀柄内侧刻着西燕皇室的徽记。
石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续的咳嗽声。秋沐推门而入时,正见刘蓁儿靠在铺着软垫的竹榻上,鬓边的银丝比半年前又添了几缕,手里捏着一方绣到一半的帕子,针脚已有些歪斜。而坐在榻边矮凳上的秋芊芸,听见动静猛地回头,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碗沿的热气熏得她鼻尖发红。
“姐姐!”秋芊芸慌忙起身,裙角扫过凳脚,带起一阵药香,“你可算回来了!”
刘蓁儿放下帕子,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秋沐快步按住。她的手冰凉,指节因常年绣制秘阁的传讯符而布满薄茧,握住秋沐手腕时微微发颤:“阿沐,路上可还顺利?苗疆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安好,姨母放心。”秋沐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她泛着青黑的眼下,“您的咳疾又重了?”
“老毛病了,不碍事。”刘蓁儿拍了拍她的手背,视线却不自觉地瞟向她腰间的弯刀,喉间动了动,终究没问出口。
秋芊芸端着药碗凑过来,碗底的药渣沉在碗底,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表姐快尝尝这个,是我按古医书配的润肺汤,加了云骨山特产的雪耳,可补身子了。”
秋沐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药香中却混着一丝极淡的异香——是苗疆特有的“醒神草”,少量入药能安神,过量却会让人神思恍惚。她指尖微凝,抬眼时正撞上秋芊芸躲闪的目光。
“芊芸有心了。”她浅啜一口,将药碗递回,“只是我刚下山,脾胃虚,怕是消受不起这般补物。”
秋芊芸接过空碗的手猛地收紧,瓷碗碰撞发出轻响。
刘蓁儿轻咳两声,打破了僵局:“阿沐刚回来,定是累了。芊芸,你先回房去,我有话同你姐姐说。”
秋芊芸咬着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门时特意将门掩得极轻,却不知门板与门框间早被秋沐悄悄夹了片枯叶,留着一道细缝。
“这孩子……”刘蓁儿望着门口轻叹,随即转向秋沐,声音压得极低,“三个月前那些老东西逼你提前启动复国计划,你从皇宫找借口回秘阁那日,芊芸在议事厅外听了半宿。”
秋沐指尖微顿。三个月前的事,她记得清楚——那日秘阁的五位长老齐聚议事厅,将西燕皇室的玉印摆在案上,说岚月已暗中联络了秘阁在边境的商号,只要她一声令下,三日内便可召集十万旧部,直取南灵皇城。
可那时南灵刚与北辰签订盟约,边境守军半数调去了东线,若此时起事,无异于将南灵推入腹背受敌的绝境。更别提她放在宫中的两个孩子,一旦局势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我以需亲自前往苗疆联络蛊师为由,才暂时压下此事。”秋沐望着竹榻上绣到一半的帕子,上面是西燕特有的樱花图腾,针脚虽乱,花瓣的弧度却与记忆中母亲绣的如出一辙,“他们怕是等不及了。”
刘蓁儿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出一点暗红。她攥着帕子,指节泛白:“陈老死后,魏老就成了那些人的领头人。前几日议事,他说……说你若再拖,就该让灵夕暂代阁主之位,毕竟古家世代都是西燕的肱骨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