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万岁,望万岁,万岁渡江更遭殃。
想王师,盼王师,王师未至米面涨。
征钱粮,抓壮丁,要了钱来又要命。
东拜佛,西焚香,万民伞下血泪藏;
燕山来时犹可活,王师北渡无处藏。
小伙子抓去砍人头,媳妇娘们遭了殃。
衣服、米粮被抢光,鸡鸭牛羊被杀光。
三光!三光!王师过后无余粮!
万民伞,万民伞,遮得官袍染血光!”
江北凤阳府东北的五河县怀洪新河边,河风卷着这首童谣的调子穿过河岸;
那调子稚嫩却尖锐,像一把锋利的刀,在江北的土地上反复磨砺,越来越锋利。
河岸边,五河县圆集村外的河滩上,芦苇刚冒出星星点点的嫩芽;
就被一群破衣烂衫的孩童踩得东倒西歪。
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五六岁;
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还有不少是麻布袋子改的;
针脚歪歪扭扭,露出的胳膊腿细得像晒枯的麻杆;
肋骨在单薄的皮肉下高高凸起,手里攥着的草根都啃得只剩发白的纤维,嘴角还沾着泥土。
领头的瘦小子额前留着参差不齐的刘海,遮住了半边眼睛,他扯着嗓子;
把童谣的每一句都唱得掷地有声,声音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刻骨恨意:
“东拜佛,西焚香,万民伞下血泪藏……”
其他孩子围着他,有的踮着脚,有的扯着他的衣角,跟着合唱,声音参差不齐;
童谣中满是杀气,像是要把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再从骨头缝里挤出恨意来。
歌谣顺着河风飘到对岸的金陵禁军营地。
那营地是临时搭的,没有栅栏和壕沟;
帆布帐篷沾着泥浆和草屑,有的地方还漏着风;
几个士兵正蹲在帐篷外晒棉甲——棉甲上的血迹没擦干净;
却不妨碍他们懒洋洋地斜靠在木桩上,手里把玩着抢来的染血的银簪和铜钱。
听见歌声,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腾”地站起来;
腰间的刀鞘撞在木桩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这士兵叫赵二,前几天跟着队里洗劫了下游的王庄;
抢来的妇人被他们帐篷的人一起折腾了三天,一路上劣酒也喝了不少;
此刻腿还软着,却不妨碍他骂骂咧咧地弯腰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
“他娘的这群小兔崽子,活腻歪了?不知道是哪个队的没收拾干净,敢咒王师!”
他卯足劲把石头朝对岸扔去,胳膊上的肌肉绷紧,可腿一软,石头没飞多远;
“扑通”一声砸在河中央,溅起的黄泥水连岸边的孩童都没沾到。
河对岸的孩子们立刻哄笑起来,瘦小子叉着腰,朝赵二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
那是昨天饿极了啃树皮硌破的嘴:“狗官军!扔石头都扔不稳,软脚虾!
等燕山军来,把你们的脑袋都砍下来,挂在旗杆上!连金陵的狗皇帝也跑不了!”
“嘿!你个小赤佬还敢嘴硬!”
赵二气得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刚要往前冲,却被身后的同袍李三拉住了。
李三一脸调笑,手里还转着个铜制的烟杆:“得了吧赵二,你那腿还没缓过来呢;
别再摔河里喂鱼了。跟一群毛孩子置气,他们脑袋不值钱,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帐篷里的士兵们都探出头来,有的吹着口哨,有的拍着大腿笑;
赵二感觉没了面子更恼了,转身踉跄着冲进帐篷,摸出一把柏木弓;
弓臂上有裂痕,弦也松了些,他胡乱搭上支箭,拉开弓弦就朝对岸射去。
弓弦“嗡”的一声响,准头却偏得离谱,擦着芦苇顶飞进河沟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多大。
对岸的孩子们见状却被吓到了,连忙猫着腰钻进芦苇荡;
芦苇叶晃了晃,只留下一串清亮的骂声:“狗官军!射不准还学人家射箭!
等着吧,燕山军来了,把你们一个个都剁成肉酱!”
芦苇荡里的动静渐渐消失,赵二还站在河滩上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喷在地上:
“入娘的!要不是金陵来的老爷们瞎挑剔;
说什么‘小鬼、妇孺、老人的人头不算数’;
老子早把这群小崽子砍了凑数!
现在倒好,给了他们这些臭小鬼恩典活路,还敢辱骂王师、辱骂陛下!
我看他们都是燕山军的余孽,该杀!该杀满门!”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一个粗嗓门突然从最大的帐篷里传出来;
帐篷帘被猛地掀开,总旗周虎光着膀子走出来;
胸口的黑毛纠结在一起,还沾着酒渍和油星;
腰间的长刀斜挎着,刀鞘上的铜环随着他的脚步叮当作响。
他刚宿醉醒来,眼里满是红血丝,眼下的乌青比刀鞘还黑;
看见士兵们围着河滩站着,顿时火冒三丈,一脚踹翻了脚边的酒坛;
坛子里剩下的劣酒洒了一地,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一群臭杀才!人头凑够了?在这里闲晃!是不是想被军法处置?”
士兵们立刻老实下来,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头埋得低低的;
赵二也赶紧把弓背在身后,手指攥着弓臂,不敢吭声。
周虎走过去,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他们,最后停在憋笑的李三身上,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上:
“你还敢笑?”
李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喊一声。
“废物!都是废物!”
周虎指着他们的鼻子骂,“找乡亲们借点人头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
人头交不上去,老子怎么跟韩百户交代?
韩百户怎么跟上面交代?韩百户交不上去,胡千户能饶了他?
胡千户没法交代,王指挥可是要生气的,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说到“王指挥”时,语气突然软了几分,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谄媚,连眼神都柔和了些;
“别怪我没告诉你们!王指挥可是当今万岁爷身边红人王公公的嫡亲侄儿!
从渡江‘追击’燕山军到现在,才半个多月,就从蒙荫百户一路立功;
连续两次连升三级成了卫指挥!
圣眷正浓,这可是能通天的人物;
咱们能不能跟着沾光,能不能升官发财,就看这次的人头够不够数!”
赵二偷偷抬起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还带着点委屈:
“总旗,不是咱们不卖力……这凤阳府的刁民邪门得很,不知从哪提前得了信。
之前在含山县、巢湖那边,村子里一抓一个准;
男人们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砍了;
现在倒好,远处看着有烟火气,咱们一走近,全没人影了。
有次咱们找到个藏粮食的地窖,打开一看;
粮食全被烧了,连一粒米都没给咱们留!
我看这些刁民,全是燕山军的余孽,早就串通好了!”
“放屁!”
周虎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赵二脚边的泥水里,“什么余孽?是你们没用!
不会绕着路搜?不会去洪泽湖找?”
“我跟你们说,我前几日天听韩百户说;
洪泽湖边上的芦苇荡里,藏着不少从南边逃过来的刁民;
男女老少都有,正好能凑人头!”
士兵们眼睛瞬间亮了,原本耷拉着的脑袋也抬了起来;
李三连忙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谄媚地笑道:
“还是总旗英明!咱们这就去洪泽湖,保证天黑前把人头凑够!
到时候王指挥高兴了,总旗您肯定能升百户,不,千户!”
周虎哼了一声,算是接受这个马屁,转身往帐篷里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赶紧去!别磨磨蹭蹭的!
天黑前要是没凑够二十颗青壮人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河对岸的芦苇荡——那里静悄悄的,连鸟叫都没有,只有风刮过芦苇的“沙沙”声。
帐篷里还留着酒肉的味道,他摸出怀里的酒壶,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口;
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满是油污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而河对岸的歌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更轻;
却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插在江北的土地上;
插在这场虚假盛世的心脏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盼万岁,望万岁,万岁渡江更遭殃。
想王师,盼王师,王师未至米面涨。
三光!三光!官军过后无余粮!
万民伞,万民伞,遮得官袍染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