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长街上的晨雾还未散尽，皇城朱雀门便缓缓打开。
两队身着玄甲的金吾卫纵马而出，马蹄踏在青石板上，腰间长刀，马蹄阵阵，惊得檐下寒雀扑棱棱飞远。
门内，御马率先牵出，马鞍鎏金镶着云纹，紧接着，是一乘明黄色的八抬大轿，轿帘绣着秋日狩猎图，猎鹰振翅，麋鹿奔逃，铃音清越，仪仗鼓吹。
轿子两侧，是佩弓带箭的羽林卫，将轿子护在正中。
再往外，是宗室亲贵的马车队伍，朱红、宝蓝、月白各色车轿依次排开，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稳的“轱辘”声。
京城长街两侧早已清道，百姓们踮着脚往里望。
有小儿好奇地指着明黄轿子，被身旁的妇人慌忙捂住嘴，只敢用眼神示意。
那是天子的仪仗。
枝韫倚在软榻上。
忽然一阵风拂过，将侧面那层纱帘掀起半角。
枝韫抬眼望去，正撞见街角一个鬓发霜白的阿婆佝偻着背，面前摆着个竹编小筐，盖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布巾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米白的糕面上撒着金桂碎。
阿婆许是受了寒，不住地用袖子抹着鼻子，垂首缩在墙角，像株经霜的枯草。
不一会。
“吁——” 前队放缓了速度，车轿微微一晃，枝韫扶了扶鬓边的玉簪。
挽月打开木盒，桂花香漫出来。
而路边阿婆身前，摆放桂花糕竹筐空了。
口袋里多了块金子。
枝韫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米香和桂甜在舌尖散开，不算惊艳，却带着点市井里的烟火气。
“味道还行。” 她淡淡说了句，将剩下的半块放回盒中。
挽月会意，盖好盒子退到一旁。
……
车马行至猎场驻跸营地，随着前队传来一声“安营”的号令，整支队伍渐渐停了下来。
枝韫忽听身侧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那声音在她马车旁顿了顿，一声轻嘶后，彻底停了。
一只手从帘内探出，指尖莹白如瓷，腕间绕着圈细银链，倒让周遭的喧嚣都淡了几分。
帘角被向上掀起半尺，露出光洁的下颌，再往上，是小巧的唇瓣，唇角一点粉。
初春枝头刚绽的梅，藏着点怯生生的红。
最惹眼的是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睫毛长而密，抬眼望过来的瞬间，似有晨雾漫在眼底，温软清透。
偏偏眼波流转间，又藏着丝说不清的疏离，像隔着层蒙蒙的纱，让人想靠近，又不敢唐突。
不过半张脸，却比秋色还要晃眼。
李岁堇撞见这一幅景象。
少年的目光深邃。
“三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少年悠闲骑在马背上，左手慵懒牵着缰绳。
“我们昨天才见过。”
少年身着杏色衣袍，唇红齿白满面笑意，倒也没理会那么多，冲她招手，“快出来。”
李岁堇是出了名的混不吝，不学无术。
玉书素手轻撩车帘，锦缎如流水滑开，枝韫扶着挽月的手起身。
马背上的李岁堇身子一倾，右手按着鞍桥轻轻一撑，足尖在马腹旁虚点两下，如片轻叶似的落在地上。
杏色衣袍扬起个利落的弧度，落地时袍角扫过马蹄边的枯草，带起几缕轻尘。
李岁堇没急着站直，只微微躬身，掌心向上伸到她面前。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点常年握弓磨出的薄茧，却干干净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殿下慢些，这地刚被马蹄踩过，滑。”
他笑得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枝韫垂眸看那只递到眼前的手，少年指节间有一层薄茧，倒比寻常世家子弟养得过分精致的手多了几分鲜活气。
枝韫指尖微蜷，隔着层轻纱，有些犹豫，挽月在旁轻声提醒：“殿下，地上确是滑。”
李岁堇的手没动，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笑意从唇角漫到眼底，比方才马背上的散漫多了几分真切：“我扶着，摔不了。”
风掠过，少年额前的墨发簌簌动了。墨发被风掀得直往眉眼间钻。
李岁堇抬手胡乱拨了两把，指腹蹭过额角带起痒意，让那双本就亮得像浸了春水的眼睛，弯得更厉害些。
他偏头迎着风笑，鬓边的碎发跟着扬起，哪有半分寻常世家子弟的规整模样，倒像株在风里自在摇晃的青竹。
未加雕琢的蓬勃气。
枝韫将手搭了上去，刚触到他掌心，便被稳稳托住，那掌心看着干燥，实则带着点温煦的热，将深秋的凉意挡去了大半。
她踩着车梯落地时，果然脚下一滑，李岁堇的手顺势收紧，又极快地松了力道，只虚虚护着她的肘弯：“你看，我说吧。”
枝韫站稳便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拢了拢袖摆，轻声道：“多谢。”
“跟我还谢什么。”
……
枝韫换上骑装，是一身亮眼的绯红，斜襟用墨色丝线绣着暗纹的猎鹰，展翅欲飞的模样藏在衣料褶皱里，走动时才隐约显露出凌厉。
窄袖收得利落，刚好卡在小臂中段，露出皓腕上简单的银护环，既不妨碍拉弓，又添了几分英气。
腰间系着腰带，勒出纤细却不孱弱的腰线，两侧挂着小巧的箭囊和短匕。
比宫装不知轻便了多少。
挽月在一旁将枝韫的长发高束成马尾，用绛红色的发带系紧。
既有烈火般的艳，又蕴含着蓄势待发的劲。
枝韫走到马前，雪白色的骏马刨着蹄子，鼻翼喷出的白气在秋风里散得极快。她抬手抚过马颈的鬃毛，掌心刚触到温热的皮毛，马儿便温顺地偏了偏头。
挽月在旁扶着马镫，她却只略一颔首，足尖轻点镫子，借着力道腰身一拧，身形如振翅的红蝶般轻盈跃起。
下一刻已稳稳落坐在马鞍上，动作干净得没有半分滞涩。
坐稳的瞬间，枝韫右手顺势抓住缰绳，她低头理了理缰绳，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贴在颊侧，抬眼时，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猎场，眼底盛着的锐气比箭囊里的箭矢还要亮。
“走了。”她轻喝一声，脚跟在马腹旁虚点，白马便扬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