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荻食指轻敲座椅扶手,“星湄,据你在城外所见,可察觉到什么异常?”
柳星湄深吸一口气,斟酌道:“回师姐,宗主与殿下之间,似比寻常人多些…交集。借衣之事,殿下解释是因伤势与封印所致。观宗主神色,倒也…坦然。”
她尽可能客观陈述。
“坦然?”慕容秋荻不置可否,随即又望向堂中的小姑娘,“你叫思南?这一路,你洛姐姐…和那位沈哥哥,相处得融洽否?你洛姐姐…心情如何?”
柳星湄张了张嘴,欲替孙思南回答。
“让孩子自己说。”玉衡长老淡淡提醒一句。
孙思南小手捏着衣角,仔细回想,“洛姐姐…路上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板着脸。”
屋内众人神色未变,宗主本该如此。
“但是…”孙思南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孩子发现秘密的单纯,“洛姐姐看沈哥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堂内落针可闻。
“怎么…不一样法?”玉衡长老嗓音依旧平稳,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洛清对于她们这些老家伙而言,不仅是一位有望挑起宗门重担的弟子,更是跟亲闺女无异。
一个冰雪团子般的小人儿,一点点长成了如今模样…
玉衡长老的思绪,有一瞬飘忽。
记得她们第一次见洛清时,是在漱玉剑庭山门前,小丫头才出生不久,粉雕玉琢,却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待在襁褓内。
众人不由感到气愤,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竟舍得扔下这么乖的孩子?
要说乱世养不活,那纯属扯淡,国战已步入尾声,除了江南东,淮南,河北,岭南四道,其余地方早没了狼烟。
一个稚童,能费家中多少米粮?
后来才发现,小丫头是玄阴之体,她们遂合力用《月魄玄霜》秘法,调和其体内阴阳二气,并打定主意,若洛清父母日后找上门寻亲,便咬死不认!
可惜,此事…从未发生过…那更好!永远不来最好!
自此,剑庭后山多了位小姑娘。
等洛清长到四五岁,也不像别的同龄孩子那般喜欢哭闹玩耍,平日只是坐在冰泉边,盯着水雾,一看就是半天。
问她话,答得极简,声音脆生生的。
再大些,习武。
那悟性,惊才绝艳到让老一辈都心惊。
洛清练剑,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一种…本能,或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与剑的对话。
不喊苦,不喊累,也无甚欣喜,破了境,脸上也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
仿佛她这个人,天生缺了寻常人那根感知热烈情绪的弦。
十岁那年,洛清独自待在后山,偶遇一头误入的雪豹。
换普通孩子早吓坏了,她却只是停了动作,与豹子对视了片刻,随即继续练她的剑。
那雪豹也未扑击,绕着小姑娘走了两圈,默默离去。
事后上上任宗主心有余悸地问起,洛清仅用三个字做了回答,“它不饿。”
十五岁,漱玉剑庭高层,为了她爆发了一场争论。
十年之约,该不该派洛清去?
最终,几位太上长老放弃了这一想法,一招赢下那姓裴的小子,有何好骄傲的?万一被青冥剑宗盯上,亏得还是漱玉剑庭!
十七岁,洛清剑法大成,步入云变境,一人挑战数位长老,包括师姐慕容秋荻在内,均是不敌。
漱玉古剑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整个过程,剑气纵横,看得诸多太上长老既欣慰,又感动。
洛清接了宗主之位,亦不见惶恐或兴奋,门内弟子敬她畏她,她只是受着,从不知该如何亲近,也似乎…无需亲近。
洛清就像剑庭后山那口千年寒泉里孕育出的一缕精魂,化作了人形,美则美矣,强则强矣,却总让人觉得跟她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壳。
太上长老们时常暗叹,这孩子的心,是否也如那冰泉般,永远暖不起来?
所以,当听到孙思南所说,在场众人古井无波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
不一样?
那个从小就对万物都透着一种疏离审视、情绪波动近乎于无的冰娃娃,会对一个男子…流露出“不一样”?
这“不一样”,究竟是何等模样?是冰壳初裂的微响,还是…别的什么?
孙思南努力思索着合适的词汇,道:“就是…眼睛会亮一点点,嗯…如同雪山尖尖上,照到了太阳光。虽然还是不怎么笑,但我感觉…她心情会变好。沈哥哥跟她说话,她会听,有时候还会‘嗯’一声。”
孩子的话语天真直白,没有半分修饰,却似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凿开了大人们试图维持的平静。
因为孙思南前一句话而悄然回落的心绪,还未触底,便被这后一句话猛地拽起,悬到了更高、更令人心惊胆颤的空中!
玉衡长老眉头微蹙,天璇长老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最深沉的天枢长老,眼中也掠过一丝极为罕见的凝重。
慕容秋荻缓缓靠向椅背,仿佛在消化这个意料之外、却又隐隐在情理之中的“发现”。
脸庞圆润的天璇长老清了清嗓子,“监正早年留下的谶言,不是说宗主会喜欢上一位名字中带‘尘’的男子吗?”
“江湖人…好歹比太孙要强吧?皇宫…不适合宗主。”
两权相害取其轻。
招个上门女婿,起码洛清还能待在宗内。
苏郁晚小心翼翼开口道:“沈舟…字靖尘…”
“什…”
不等众人惊叹,孙思南道:“哦,对了,回狼山路上,我跟洛姐姐同乘,沈哥哥想和我换位置,洛姐姐没答应。”
“…么?”天璇长老语调上扬,喜出望外!
没到最后一步!有的救!
孙思南又道:“但晚上大军休息时,洛姐姐会和沈哥哥出门溜达。”
苏郁晚忽觉眉心刺痛,宛若坠入兽窟:思南呐,师妹啊!话得一次性说完!
在场除了小姑娘,就她辈分低,怎么看都是个合适的出气筒!
这时,一位鸦青色长发微湿的女子走入了厅堂,脚步轻盈。
她的臂弯间,还搭着件男子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