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从来不只是黑暗,旧书店阁楼的窗外,霓虹灯的光晕透过薄雾般的窗帘,在木板墙上投下变幻的色彩。
远处百乐门的爵士乐隐约可闻,像是这座不夜城永不停止的心跳。
石云天睡不着。
他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从“海安号”上缴获的一枚纯金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汪兆铭”三个小字。
这是历史的证物,也是催命的符咒。
“云天哥哥,你还不睡?”宋春琳轻声问。
她躺在通铺最里侧,眼睛在黑暗中睁着。
“在想事。”石云天收起怀表,“汪精卫死了,但这只是个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更麻烦的事。”石云天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七十六号那些汉奸特务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而我们……”
他顿了顿:“我们得在上海活下去,还要找到江抗,还要把那些图纸送出去。”
楼下传来细微的响动,是顾先生在整理书架,这书店白天营业,晚上才是地下工作的掩护。
忽然,小黑从角落抬起头,耳朵竖起。
几乎同时,街道上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
石云天迅速扑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
两辆黑色轿车停在书店斜对面的巷口,车上下来七八个人,清一色黑色短打,腰间鼓囊囊的,显然是带着家伙。
不是日军,不是伪警察——是帮会的人。
领头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国字脸,络腮胡,左脸颊有道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他站在车边,点燃一支雪茄,深吸一口,然后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书店二楼窗口。
石云天心里一紧——对方知道他们在这儿。
“叫醒大家。”他低声对宋春琳说,同时手已经按在了汉环刀上。
五分钟后,楼下响起敲门声。
不重,但很稳,三长两短。
顾先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谁啊?打烊了。”
“顾老板,开门。”门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青帮范林强,拜访几位小兄弟。”
青帮。范林强。
石云天脑中飞速回忆根据地提供的上海情报,范林强,青帮“通”字辈大佬,掌控黄浦江码头大半生意,与日本人、汪伪都有来往,但据说暗地里也给抗日队伍提供过方便。
这是个典型的乱世枭雄,利益至上,谁也摸不清他到底站哪边。
顾先生上楼的脚步声响起,推开门时脸色凝重:“是范林强,带了不少人,躲是躲不掉了,他在上海耳目太多。”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王小虎已经握住了断水刀。
“上海滩没有秘密。”顾先生苦笑,“特别是对范林强这种人来说,你们从十六铺码头下船,进了我的书店,恐怕当天晚上消息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马小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十二个人,前后门都有人守着。”
“那就见。”石云天做了决定,“小虎,刀收起来。小健,剑别露,春琳,李妞,你们留在楼上,顾先生,麻烦您请范老板上来,就说地方小,只能上来两位。”
顾先生点点头,下楼去了。
石云天环视狭小的阁楼,迅速将重要的文件和图纸塞进地板暗格,然后坐下,拿起一本《诗经》假意翻阅。
楼梯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范林强只带了一个人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眼神锐利,太阳穴鼓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范林强本人比在楼下看起来更高大。
他穿着绸缎长衫,外罩黑色马褂,手里转着两个锃亮的铁胆,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那道疤在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几位小兄弟,打扰了。”范林强的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平和,他扫视一圈,目光在石云天脸上停顿片刻,然后落在假装睡觉的小黑身上,“这狗不错。”
“范老板深夜来访,不知有何指教?”石云天放下书,起身拱手。
“指教不敢当。”范林强自顾自在屋里唯一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就是听说,从北边来了几位少年英雄,在东海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范某心生仰慕,特来拜会。”
话里藏刀。
石云天面不改色:“范老板说笑了,我们兄弟几个从苏州来上海投亲,哪干得了什么大事。”
“苏州?”范林强笑了,那道疤随着笑容扭曲,“从苏州来的人,身上带着海腥味,鞋底沾着舟山特有的红泥,眼神里还藏着……杀气。”
他身后的精瘦汉子突然动了。
快得像一阵风,直扑石云天面门。
石云天没动。
因为马小健动了。
没人看清马小健是怎么从窗边移到屋子中央的,只看见青虹剑的剑鞘点在精瘦汉子的咽喉前一寸,剑未出鞘,杀意已凛然。
精瘦汉子僵在原地,额角渗出冷汗。
“阿武,退下。”范林强摆摆手,眼中却闪过一丝欣赏,“好身手,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马小健。”
“马兄弟这手剑,师承何处?”
“自学。”
范林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一个自学!少年英雄,果然不凡!”
笑罢,他神色一正,盯着石云天:“明人不说暗话,汪兆铭死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阁楼里空气凝固。
王小虎的手悄悄摸向腰后,李妞和宋春琳在楼梯口屏住呼吸。
石云天与范林强对视着,三秒,五秒,十秒。
然后他缓缓开口:“范老板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
承认了。
这一承认,连范林强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干脆。
“有种。”范林强竖起大拇指,“敢做敢认,是条汉子,不过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黑白两道都在找‘刺杀汪主席的凶手’?日本人悬赏十万大洋,七十六号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知道。”石云天说,“所以范老板是来拿赏金的?”
“十万大洋?”范林强嗤笑一声,“范某虽然爱财,但有些钱,有命赚没命花,你们以为杀了汪兆铭就完了?他那位置多少人盯着?现在他死了,他手下那些人,日本人新扶植的那些汉奸,正急着找替罪羊、找功劳往上爬呢。”
他说的确实没错,光杀一个汪精没用,是解气了,但不足以让他们这些侵略者害怕,还会来一个张精卫、李精卫,说不定比汪精卫更难对付。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最重要的是,国军那边也有人放话了,谁找到凶手,不管是交给日本人还是交给重庆,都是大功一件。”
石云天心中一震,果然,老粟首长的担忧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