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逍遥宫赌场,像一头披着霓虹的巨兽,静卧在静安寺路最繁华的地段。
石云天五人按照顾先生的安排,在晚上八点二十五分准时出现在赌场后门。
这是一条狭窄的弄堂,堆满垃圾和空酒瓶,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与赌场正门那流光溢彩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后门是一扇不起眼的铁门,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员工通道”四个字。
八点半整,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探出头来。
她穿着暗红色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但眼神却很锐利。
“顾先生介绍的?”她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
“是,您是阿莲姐?”石云天上前一步。
阿莲打量了他们一番,目光尤其在王小虎结实的身板和马小健腰间的凸起处多停留了两秒:“进来吧,动作快点。”
五人闪身进了门,铁门在身后迅速关上。
门内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报纸,地面湿漉漉的,隐约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喧嚣声。
“衣服在储藏室,跟我来。”阿莲走在前面,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储藏室堆满了酒箱和杂物,角落里挂着几套侍应生的制服,白衬衫、黑马甲、黑裤子,都已经半旧,但洗得还算干净。
“换上,动作快点。”阿莲看了眼怀表,“八点四十五分前必须到酒廊上岗。”
石云天拿起一套衣服,眉头微皱。
衬衫和马甲上都有股烟草和劣质香水混合的味道,显然被很多人穿过。
“阿莲姐,”李妞小声问,“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看情况。”阿莲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酒廊九点正式营业,一般到凌晨两点,但今晚李士群的生日宴,那些特务头目可能会玩到更晚。”
她吐出一口烟圈,眼神变得严肃:“记住几条规矩:第一,不该看的别看;第二,不该听的别听;第三,客人给的小费必须上交一半;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无论看到什么,都当没看见。”
王小虎一边套马甲一边嘟囔:“这什么破规矩……”
“想活命就照做。”阿莲冷冷地说,“这里是丁默邨的地盘,死个人跟死只蚂蚁没区别,上个月有个侍应生多看了客人一眼,第二天就在黄浦江里漂着了。”
宋春琳手一抖,衬衫扣子差点扣错。
八点四十分,五人换好衣服,跟着阿莲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
门还没推开,里面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已经传了出来,爵士乐、骰子声、筹码碰撞声、男男女女的哄笑声,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声浪。
阿莲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眼前是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墙上贴着西洋油画,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
几十张赌桌散落其间,轮盘、牌九、骰子、西洋扑克……各式赌具一应俱全。
穿着旗袍的舞女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西装革履的男人搂着女伴放声大笑,烟雾缭绕中,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贪婪、疯狂和麻木。
“这就是上海……”王小虎喃喃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别发呆。”阿莲推了他一把,“你们五个,去那边酒廊区,负责给客人送酒。”
酒廊在赌场最里面的角落,用半人高的屏风隔开,相对安静一些。
这里的客人看起来身份更高,大都穿着定制西装或绸缎长衫,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
“记住,”阿莲最后叮嘱,“送完酒就离开,不要停留,不要搭话,有客人问什么,就说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
五人端着托盘,开始在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穿梭。
起初一切顺利。
石云天送了三轮威士忌,李妞和宋春琳负责香槟和果汁,王小虎和马小健则被安排送烈酒。
九点半左右,赌场里人越来越多。
石云天注意到,靠近门口的那张赌桌格外热闹。
那是张玩“牌九”的桌子,围了十几个人,赌注下得很大,桌上堆满了筹码和现大洋。
坐在庄家位置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穿着绸缎马褂,脖子上挂着根小指粗的金链子,左手戴着三个翡翠戒指。
他面前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筹码。
“又是他赢……”
“邪门了,连赢七把了……”
围观的赌客窃窃私语,脸色都不太好看。
石云天端着托盘,侧身从喧嚷的人群缝隙中穿过。
他的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将那张牌九桌的动静尽收眼底。
庄家胖子的手指在翡翠戒指映衬下显得格外肥短,洗牌、发牌的动作却行云流水,快得几乎看不清。
每一次开牌,那胖子脸上的横肉便会不受控制地抖动一下,挤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然后伸出戴着戒指的手,将桌面上大堆的筹码哗啦啦地拢到自己面前。
“真他娘的邪性!”一个输光了筹码、眼睛通红的赌徒狠狠啐了一口,挤出了人群。
旁边有人压低声音:“看见没,那胖子是‘肉头张’,七十六号行动队张队长的本家侄子……在这儿,没人能赢他的钱。”
石云天心中一动,脚步不停,将托盘里的威士忌送到另一张扑克桌上,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身后的对话。
“岂止是不能赢……”另一个声音更轻,带着惧意,“上礼拜有个不懂规矩的北方客,硬是赢了他两千大洋,你猜怎么着?当晚人就‘失足’跌进苏州河了,捞上来的时候,怀里还揣着赢来的钱……”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石云天面色如常,转身返回吧台取酒。
就在他经过一张不起眼的边桌时,眼角余光瞥见两个身影。
他们坐在最暗的角落里,几乎融入阴影。
两人都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中山装,没像其他客人那样高谈阔论或纵情酒色,只是安静地坐着,面前各放一杯清水。
其中一人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如同鹰隼,看似随意地扫视全场,但每一次停留,都精准地落在赌场几个关键出入口和人员密集处。
另一人则微微侧耳,仿佛在嘈杂的声浪中分辨着特定的音源。
他们与周围醉生梦死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两把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寒意的刀。
“血狼”……还是“夜枭”?
石云天的心跳微微加速,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如同一个真正麻木而疲惫的侍应生,木然地端着空托盘走回吧台。
阿莲正在那里清点酒水,见他回来,头也不抬地低声道:“看见角落里那两位爷了?只送清水,别的东西一概不要,送完就走,千万别多看一眼。”
“明白了,莲姐。”石云天低声应道,拿起水壶和两个干净杯子。
当他走向那个阴暗角落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不带情绪,却仿佛能穿透衣服,审视骨骼。
石云天稳住呼吸,微微弓着腰,将两杯清水轻轻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