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某本地电视台,《幸福调解站》节目录制棚。
棚内灯光炽热,背景是暖色调的虚假客厅布景。曾小贤坐在观察员席位上,面前摆着名牌“特邀情感观察员:曾小贤”。他穿着为了上镜特意租来的西装(比吕子乔借的那套合身些),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打着厚厚的粉底,以掩盖熬夜的黑眼圈和紧张导致的苍白。
他的左边是节目的常驻调解员,一位以语言犀利、风格泼辣着称的中年女士;右边是另一位观察员,某网络情感专栏作家,以“金句频出”闻名。曾小贤感觉自己像混进狼群的哈士奇,努力挺直腰板,维持着面部肌肉的僵硬微笑。
今天要调解的是一对真实的夫妻:丈夫是程序员,沉默寡言;妻子是小学教师,情绪激动。矛盾焦点是妻子觉得丈夫婚后不再浪漫,不记得纪念日,不主动关心,像合租室友;丈夫则觉得妻子要求太多,生活压力大,实在没精力搞那些“虚的”。
录制开始。夫妻双方陈述矛盾,言辞逐渐激烈,妻子开始抹泪,丈夫闷头不语。主持人将问题抛给观察员。
常驻调解员率先开火,矛头直指丈夫:“男人啊,永远用‘忙’、‘累’当借口!追的时候怎么不忙不累?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是有些男人自己亲手埋的土!”
网络作家立刻接上,语速飞快:“这位妻子,你的痛苦我完全理解!但你要知道,爱情不是索取,是吸引!当你自己活得精彩,变成光,还怕他不围着你转吗?所以,先爱自己!”
轮到曾小贤了。所有镜头对准他。他手心冒汗,脑子里一片空白。按照编导事先的“提点”和吕子乔那边“情感话术库”的“启发”,他此刻应该更加犀利,甚至要制造冲突,比如指责丈夫“缺乏责任感”,或者批评妻子“过度依赖”。
他张了张嘴,看着那位妻子通红的眼眶和丈夫紧握的、骨节发白的手,那句排练好的“犀利点评”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能感觉到,这对夫妻之间并非没有感情,只是被生活的疲惫和表达的错位堵住了。他忽然想起吕子乔和陈美嘉那些流畅却虚假的“标准答案”,又想起洛尘说的“情感麻木”。
就在导播快要给他打手势催促时,曾小贤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开口了,说的却是完全偏离“剧本”的话:
“那个……我,我觉得吧……两位都挺不容易的。”他声音有点干,“丈夫工作压力大,可能确实忽略了表达;妻子需要关爱,感受不到当然会难过。这……这好像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他看到夫妻俩都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有意外。他鼓起勇气继续:“浪漫……可能不一定非得是纪念日大餐或者玫瑰花。有时候,可能就是下班顺手带个她爱吃的点心,或者他累的时候默默递杯热水……这些小事,也许……也许比那些刻意的‘仪式’更实在?”
他的话毫无爆点,平淡得像白开水。常驻调解员皱了皱眉,网络作家露出“这人在说什么”的表情。导播在台下急得直挥手。
但曾小贤却觉得,说完这些,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他没有制造冲突,没有抛出金句,但他至少,说了点自己觉得像“人话”的东西。
录制草草结束。编导脸色不太好地走过来:“曾老师,您今天……状态不太对啊。我们要的是观点,是碰撞,是能让观众记住的话!您这……太温吞了,播出来没效果的。”
曾小贤讪讪地道歉,心里却有点莫名的坚持:难道只有煽动对立、制造焦虑才叫“有效果”吗?
回到爱情公寓,已是傍晚。
曾小贤卸下那身租来的行头,洗掉脸上的粉底,感觉像脱掉了一层沉重的戏服。他疲惫地走进3601客厅,正好看到胡一菲在对吕子乔和陈美嘉进行“亲友团特训”。
胡一菲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吕子乔给的“亲友团统一口径手册”),杀气腾腾:“都给我背熟了!我是美嘉的‘霸气表姐’,从小看着他们长大,见证了他们从青涩到成熟!曾小贤,你!你是子乔的‘电台挚友’,因为工作结缘,最欣赏他对感情的执着和担当!关谷,你是‘来自日本的国际友人’,被他们跨文化的爱情深深打动!展博,你是‘被他们爱情光辉感化的科技宅邻居’!都清楚自己的角色了吗?!”
关谷认真点头:“嗨!我一定会演出那种‘被东方神秘爱情力量震撼’的国际友人感!”
展博推了推眼镜:“我的台词里涉及三个专业术语,需要解释一下吗?比如‘他们的相处模式符合最优协同算法’……”
“闭嘴!照念!”胡一菲一记眼刀甩过去。
曾小贤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角色,背诵着不属于自己的台词,为了维护一个更大的谎言。这和他刚才在电视台的处境何其相似——都在扮演一个被需要的“角色”,说着被期待的话。
吕子乔看到曾小贤,立刻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曾老师,今天录节目怎么样?有没有收获新的‘冲突制造话术’?我们的‘爱情故事演讲’还需要一些能引爆泪点的矛盾设计……”
曾小贤看着吕子乔眼中熟悉的、对“技术”和“效果”的渴求,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和疏离。他今天刚刚因为拒绝完全“扮演”而碰壁,回来却看到同伴在“扮演”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甚至引以为豪。
他推开吕子乔,闷闷地说:“累了,没什么收获。”然后径直走向阳台,想透透气。
胡一菲跟了过来,抱着胳膊:“怎么了?录制不顺利?被骂了?”
曾小贤苦笑,把今天录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一菲,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干这个?明明知道怎么说会有‘效果’,可就是说不出口。看着那对夫妻,我觉得他们需要的不是被点评,被对立,可能就是……一点实实在在的理解,甚至就是有个人告诉他们,‘你们都不容易’。”
胡一菲难得没有嘲讽他,沉默了一下,说:“这说明你这里,”她指了指曾小贤的心口,“还没完全被那套玩意儿糊住。是好事。”
“好事?”曾小贤自嘲,“可能很快就没这‘好事’了,下次人家就不请我了。”
“那又怎样?”胡一菲挑眉,“为了几个钱,把自己变成自己都讨厌的样子,值吗?你看看里面那两个,”她朝客厅努努嘴,“KpI考核,官方设定,演戏演得自己都快信了。你想变成那样?”
曾小贤看着客厅里,吕子乔正拿着“亲友团手册”给关谷和展博讲戏,陈美嘉在旁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裙角。他们被包围在由谎言和表演构筑的堡垒里,看似坚固,实则摇摇欲坠,连他们自己都开始感到不适。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在录制棚里那笨拙的、不专业的“实话”,虽然可能断送一个机会,但至少,他还在试图触摸一点真实的东西。而吕子乔他们,在“完美表演”的道路上狂奔,却可能离真实越来越远,最终被自己编织的剧本彻底吞噬。
这种认知让他不寒而栗,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某种模糊的念头:也许,他成不了电视上那个犀利的“情感专家”,但至少,他还可以努力不做自己生活中的“演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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