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霖的店开在郊区的早市一角,挨着一家规模不小的胭脂铺,对比之下,她的这间酒水铺小得如同海中蜉蝣。
但门面前摆样子酒的台面擦得锃光瓦亮,铺了软布,又用青瓷瓶插了花。
吃毕午食,她带木漪到了自己铺内转转,下车时,燕珺伸手求她抱,之后又要她牵,她发觉这孩子养得比自己离开前皮活了不少,却不知是家中的谁教出来的。
先不论孩子,自己还并未从之前在洛阳小心谨慎的习惯中改过来,在外从不敢与陈燕珺太过亲密,一时望着那软白的手不敢牵。
燕珺渐渐便不笑了,小手要垂下藏入袖口。
木漪下车来见此幕,缓缓经过时,顺势将那只手像丢一块肉般,直接甩在刘玉霖面前:
“牵。”
“我……”
“这里是南康,根本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懒得多看这只皮猴子一眼。”
刘玉霖鼻眼一潮,牵起那只手,陈燕珺露齿笑开,她也立刻明白过来,燕珺能养成这般性格,是谁给他的底气。
是她啊。
说着一点也不喜欢孩子,却处处给了孩子最好的她。
刘玉霖侧脸抹泪:
“谢谢你,千龄。”
木漪眼神内微光如兔,柔软了几分,未笑未悲,提裙往她的铺内走:
“当年在宫里见你第一面时你就在哭,如今还是与从前一样。”
店内摆着许多陈酒,木漪也不客气,径直打开了一壶桃花酒倒入盏中自饮起来,边饮边打量铺内,走停碰摸。
周汝想了想,竟然笑着问,“还有没有多余的碗,也给我倒一杯吧。”
刘玉霖忙去准备,回来时见木漪又倒了一些:
“多亏了之前帮你打理过酒肆,看多了,也就学会了酿酒,还勉强记了些酒方,这桃花酒就是我自己按记忆里试着酿的,你喜欢就带走吧。”
木漪一挑眉,让秦二装上几罐,又走到一处陈柜前,看重一把蚕丝的麈尾扇,上头运笔写了诗,更添风雅。
“这个——”
“你喜欢就拿去。”
刘玉霖笑道。
周汝见这酒水铺除开这扇,几乎简单的家徒四壁,便想委婉让她放下,不料木漪闻言抬手就扇了扇风,“那就不客气了。”
说着踱步至别处参观,就这么顺走了。
周汝,“欸?”
刘玉霖过来挽住周汝胳膊,“她是我的姊妹,她喜欢什么,我都给她。”
周汝微顿,而后笑了,她拍了拍刘玉霖的手,“故人还能久别重逢,实乃人生大幸。”
话落,铺外冒出来一人,原本要进来,看见里头一堆人,又忙缩了回去,只探出半个头,在门边处窥探他们。
木漪恰逛至附近,看见那人,手中扇子缓缓落下,有些僵地执在手边,下意识狠狠揪下了麈尾扇上的一簇羽毛。
周汝并不知什么情况,要过来,木漪却突然大声喊道:
“阿母不要过来!”
这一高声扬喊也吓了那门边人,害怕地往后缩。
刘玉霖见状对周汝道:“大夫人要不要,先去我里间陋舍休憩?我给夫人煮茶。”
周汝虽不明,看了眼木漪不对劲的脸色,余光扫过那人,见是一白头衰老的老妇,眼神战战兢兢的样子,瞧着不太灵敏。
便想着还是避去屋外,将这里让给他们为是。
“我一直好奇你们脸上都涂的是什么东西,我带人去隔壁的胭脂铺看看。”
周汝带着贴身的奴仆走了,刘玉霖将缩在角落里的妇人哄着,带了进来,关上门,封闭熟悉的环境给了她些许安定。
她虽然瘦,头发也全白了,但身上衣服被涤得干干净净,惶恐地看了一眼木漪又缩了回去。
刘玉霖好声好气哄了几句,她便不怕了,到铺了毯子的地方自在去玩。
木漪僵冷的神情这才有了些变化,先是皱眉,疑惑,再是明白过来的冷然,厌弃。
这个疯疯傻傻神志不清的女人,确实是她的亲生母亲采英。
她让木家将她丢到南方去,自那以后,她就权当世上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而在洛阳,刘玉霖在那次生日宴时,很可能见过采英一面。
木漪失态地将脸一下从采英身上扭回来,向相反的方向猛走几步,眼底里犹如针扎一般疼痛:
“……为什么要捡她回来。”
“她已经吃了很多苦,很可怜,不是么。”
“她不可怜!”木漪蓦然拔声,转过身,指着采英强调,“她一点都不可怜!!!”
“可她是你的——”
“她不是!”
“我也当了母亲,我看一眼,就已经知道了,你们……”
刘玉霖轻声叹,将声线放柔。
“你们的眉眼太像了,有哪个远房亲戚与你的血缘,能浓过这母女之间呢?”
木漪一瞬间被她逼红了双眼,固执地撇过头去。
“我余生只有周汝这一个母亲。”
刘玉霖喉堵声酸,也红了眼眶。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带着她就好了,你不必再做什么。
你爱憎分明,她可能是做过错事,所以才被你如此恨弃。
我也是来了南康后,无意间在街上遇见她的,别人告诉我,她刚来南康就已经不太正常。
一对老夫妻将她养在家中,也会带她出来逛逛市内。
这对夫妻,应是木郡守与木夫人吧?后来木先生染病去世,木夫人也被女婿接去了别处。
她为了裹腹,每日跟人磕头讨饭吃,路过的小孩将吃剩的馒头丢过去,她便与一群野狗争相抢食……”
说到此处,刘玉霖不禁再度想起那般场景,实在有些说不下去了,默默望了一眼采英。
她正专注逗弄着手中木偶,脸上挂着嬉傻无知的笑。
“我将她带回来,教她打理自己,用碗用筷,她便一直跟着我了。
等开了这间酒水铺,她也会帮我洒扫铺内,搬理酒酿,不吵也不闹,只是胆子小了些。
世道催人爱酒,便是要避这乱世之苦,她孤苦伶仃,会被人肆意践踏尊严的。”
刘玉霖持袖压了压鼻下,“生下你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我想保护好有关你的人和事,我也想尽我所能,来护住你的尊严。”
木漪背对着她。
一直没有再说话。
刘玉霖轻步走去她身后,见她两片肩胛骨在鹅黄的忍冬花缎下颤栗,心紧了紧,难受更甚:
“我收留她,还是让你生气了吗?”
良久,刘玉霖才等来她的回言,她看着内壁上的影子说:
“没有。”
“我很庆幸。”
采英可能会是她的耻辱,但她又有那么一点庆幸她还活着,而且因为疯傻,再也不会影响到自己了。
木漪转过身,吸了口气,平复那些心绪波澜:
“谢谢你,玉霖。”
谢谢她在不为人知之处,收拢起她不愿面对的那些过去,包揽下关于她卑微出身的所有暗面。
她终于可以告诉刘玉霖,自己真实的名字了:
“我确实是她的孩子,即便我不想承认……我本也有个很美的名字,是我阿父所取,曰'木漪',春水涟漪的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