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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恃强凌弱刁奴作威,路见不平贤仆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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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令,残红辞树,飞絮如雪。风卷杨花漫天飘零,将宫人们的衣摆发间都沾了白绒。篱落端着半盆浸了皂角的湿衣,从闷湿的屋子里走出来。方踏出浣衣局的青石板门,迎面吹过来一阵絮风,不知是玉屑还是柳花,迷得她睁不开眼,连忙将木桶放下拿绢子揩了揩。

才要走时,却听到墙角柳荫下传来一阵不堪入耳的咒骂与拳脚闷响。

一人道:“贱骨头,凭你也敢在干爹面前抬眼?”

又是一声:“踩烂他的爪子,看他还敢不敢不小心!没根儿的猴崽子,下三滥的骚狗也比你有体面些,还不快给太爷爷磕头认罪!”

篱落脚步一顿,寻声望去,只见墙角柳荫下围了三个太监,为首的是专管洒扫的马公公,因认了内官监一个大珰做干爹,故而虽与浣衣局的宫人同为罪役,却远比他们有体面,平日也常吆五喝六地使唤人,嫉恨生怨的不少,都叫他“马鬼子”。另两个则是惯常跟在他后拣肉沫子吃的小马仔,仗势欺人之事也做了不少。

眼下他们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瘦弱身影拳打脚踢,那身影穿着最低等的灰布太监服,抱着头,一声不吭,只在被踹到要害时,才从喉间溢出几声小兽般的呜咽。

“住手!”一道厉喝清泠泠地响起。

几人一愣,回头望去,见是她,脸上的惊色一闪而逝,旋即被讥诮取代。马公公不屑挑眉:“呦,咱弟兄当是谁呢,原来是篱落姑娘。怎么,贬来浣衣局还没过够苦日子,倒有闲心管起咱家的闲事了?”

“我管的是是非黑白。”篱落将木桶往地上一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便可教,何苦拳打脚踢?你们这般作威作福,就不怕传到管事公公的耳朵里?”

“管事公公?”站在马公公傍边长着一双吊梢眼的太监嗤笑一声,“篱落姑娘怕是忘了,内官监的刘掌事可是马公公的亲爹!就你这被贬的罪奴,也配教训咱们?”

吊梢眼呸了一声,声音尖细:“不过是个烂葱根的‘籍没货’,自身还背着‘籍牌’当护身符哩,倒学人管起闲账来?先撒泡碱水照照——你那脸比破袜底子还赃!‘籍奴’一个,真当自己是御前大红人?”

另一个五短身材的太监拖了长腔,挤眉弄眼道:“诶,哥哥这话错了。篱落姑娘可不是一般的罪奴,人家是有高人在背后打点过的,不是寻常‘水槽籍奴’,而是尚宫局刷下来的‘高枝儿’!正经牌号唤作‘上局落毛奴’!毛虽落,架子还在,所以嘴硬得跟浆衣棒槌一般!”

说得一行人都哄堂大笑起来,五短更是抬脚又朝地上的小太监踹了几下,又拽起来扇了两耳刮子,打得他脸颊肿得老高,嘴角的血丝一点点往下沥着,身上的麻衣粗布也被扯得歪歪斜斜,露在外面的胳膊腿满是青紫伤痕。

篱落何曾听过这等混唚胡吣之语,又见他们非但无收敛之意,反而更加放肆起来,登时怒从心起,权且捱住两分,面上连连冷笑道:“罪奴如何?也比你们这群只会欺凌弱小的蛀虫干净!光天化日,尔等眼中还有没有宫规?”

“宫规?”马公公逼近一步,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在这浣衣局,爷们儿就是规矩!你一个自身难保的贱婢,也配来管闲事?再啰嗦,连你一块儿收拾!”

不等他一语说完,篱落已经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紫涨了脸指着他骂道:“见天杀的小囚攘儿,打量着姑奶奶我给你脸了,敢在这里歪三倒四地指派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阿物儿,就千刁万刁地摆起大爷款儿了!呸!狗彘不如的夯货,你骂他是贼骨头,你便是甚么上得了高台盘的行货子?你们王八绿豆一条藤儿,对上眼了没一个好种!”

外头几个老宫人瞅着这厢边吵吵着闹腾起来,早有人上来拉劝,‘开口一声佛,闭口免阎罗’地挡在中间双手乱摇:“我的佛祖菩萨!碱水槽旁也要开‘罗刹道场’不成?要真混闹大了,咱们这些人恐怕明儿个都要送去绞了。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恁地有甚么大不了?快嘴下留情积些阴德,‘罪奴’也是娘生肉长,刷层浆水未必就刷没了前世善根。赵二哥,你更休火上浇油,‘上局落毛’到底还剩一根尾翎,真拔秃了,御前谁还认咱这锅碱汤?都消消火,今日骂痛快,明日病来拖。有这闲力气,不如多洗两领纱,攒点工钱买冷糕,甜到牙根也强过嚼舌头根子!互相行行好,都饶了吧。”

马公公挨了一唾沫,哪里肯依,被几人拉架着还要上前,脸红脖子粗地胡咧咧:“饶了?没这个理!饶了她我下辈子做忘八驮碑去!蛆心蛇眼的贼歪剌骨,把舌头当劈柴斧子,横砍竖剁!”

篱落听了更是瞬间音拔了三丈高:“嘴上生霉的畜牲!你狗吠谁呢?”

“我狗吠你!”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年纪小的宫人都禁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连地上正捱着疼的小太监也忍不住扑哧一声。

同篱落交好的几个宫女流景碧雯等听到风声,也都忙放下活计赶来劝,又怕篱落得罪了马公公,遂好声好气道:“马公公,篱落也是一时气不过,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这倒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当碱水泼了土地爷的鞋,自己人脏了自家神,涮涮就完了。”

众人一时劝一时拉,好容易风波定了,又听传道掌印公公要来了,忙像砖打了窠巢,做鸟飞虫散了。只有先前那个受欺负的小太监还蜷伏在地上,想站却站不起来,似乎伤得很了。

篱落看他实在可怜,眼中露出不忍,走到其跟前要伸手拉他:“来,我扶着你起来。”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方才借着她的力道慢慢站起,身子晃了晃,低声道:“谢……谢谢姐姐。”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微微打着颤,头深深埋在胸前,不敢看她。

碧雯叹了口气:“唉,篱落啊,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即便你比我们有体面,日后还能回去,但眼下人在屋檐下,你少生些是非也免得多受了苦。”

流景也道:“篱落姐姐,你太肯动气了。这小黄门到底是你哪门子人?也犯得上为了他同那起子阉党吵吵把火的。”

小太监闻言瑟缩了一下,肩膀一抖一抖得,似乎在哭。篱落从腰间解下汗巾给他的衣袍上掸了掸灰,像是安慰他般回二人道:“我素来看不惯那些花子骨头阎王脸的欺人样子,眼珠子长在秤杆子上,遇贵人就往上翘,遇小民就往下掉。我见不着还好,见着了自然是要理论一番。由着他们在这里横行霸道,爬高踩梯,搅得一副乌烟瘴气的模样,没得败坏了宫里的风气。横竖这事还没完呢,等我回去告诉了娘娘,有的是要辖治他们。”

碧雯还要再劝,已见那小太监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瞧着是一张极为清秀的白净容面,虽有几处淤青和血污糊在脸上,却不难看出为一副脂凝玉堆的好皮囊。看着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纤瘦如弱柳扶风之态,然并不显媚颜俗气。碧雯心里倏然一震,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是被她的疾言厉色吓了到,小太监结结巴巴道:“我……我叫林淮时。”

碧雯两道细眉紧紧拧到了一起:“你姓林?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林淮时怔怔的,忽而哭了起来,只抽泣着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篱落忙劝了他两句,又嗔碧雯:“他才受过气,你又这般逼问他做什么?左不过是他老子娘起的,你审犯人呢,在这里盘根问底。”

碧雯瞥到眼前少年身上青红交错的伤痕,也不由恻然,别开脸道:“罢了,许是我多想了。磨了这些时候,今儿的活计有的做了,我先走了。”才要转身前又补了一句,“你也要当心着些,莫再叫他们拿了把柄。”语毕旋即离去。

流景还留在原地,她要开口说什么,篱落却摆了摆手道:“你们放心,我心里有分寸。我带他到后头围房里上点药,误不了几时工夫。”

上药时自然是疼的,林淮时先还能忍住,后面却也不禁轻轻“嘶”了几声,犹豫着想挡住伤口,有些护疼。篱落微微一叹,用温水浸软缣巾,徐徐拭着他的创处,柔声问道:“他们为什么打你?”

林淮时睫羽低垂,近乎覆住了他泪意未干的眼眸:“昨日掌印夸了我两句,他们便说我是蚁附蝇趋,挡了他们的路……”

篱落动作微顿,用指尖蘸了药膏,涂抹在他胳膊的淤青处:“蚁附蝇趋的是他们。坏人一旦想作恶,什么由头都是能找出来的,不必理会。往后你多避着些,若实在躲不过了,便来找我。”停了停,又道:“若我不在,就去找几个有年纪的嬷嬷们说理,她们虽无职,资历却是有的,在掌事们面前也能说上两句话。”

林淮时低低地“嗯”了一声,眼中又是一酸:“姐姐,你人真好。”

篱落眉心一皱,心暗暗揪起,默然半晌才道:“你多大了?”

林淮时低着头,闷声道:“十四了。”

篱落听了,手下敷药的力道微微一重,惹得他忍不住轻唤一声。“撒谎。你犯不上瞒我,实说了便是。”

林淮时缄默了一时,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我……我今年十二岁。”

篱落抿了抿唇,有难以抑制的酸涩渐渐涌上心头,若风起微澜,继而风势愈猛,浪涛愈烈,于胸臆间滚滚不休。“是才进宫的么?”她温言道。

林淮时木木地点点头,随后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哥哥和姐姐都死了,再也没人给家里送银子了。舅母容不下我,便把我卖进了宫里,换了十两银子。姐姐,我好疼啊,心里疼,刀口也疼,每晚都留着血呜呜……真的好疼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他抽噎个不停,泪水如离线的珍珠断断续续地砸了下来。

篱落眼圈一一红,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背,声音带了些哽咽:“不会的,不会的。宫里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年龄进来的,他们都好好的呢,你也会的。”

林淮时的眼泪连绵不绝,渐渐濡湿了他带着病色的脸,更显得惨白无力:“姐姐,从前常听别人说天塌下来是最可怕的,我总是不以为意。直到那时,再也听不到哥哥姐姐的音讯,舅母失去了耐性将我卖进宫,我才知道,原来天塌下来,是这样叫人绝望。”

篱落用绢帕一点点为他拂去泪痕,柔声细语道:“淮时,姐姐告诉你一句话。所谓天塌,从来不是绝境,而是破局。暮春的桃枝,开尽繁花后总要落尽残红,看似枝桠光秃,实则养分归枝,等到夏日就会结出甘甜的果实;崖边的松柏,经雷霆劈过,断了老枝,才会抽出新条,比先前更加挺拔坚韧。旧天塌了,方有新天可生;旧柱折了,才有新梁可立。你抬头看去,天一直都高高地立在那里,永不坠落。真正崩塌的,只是人心罢了。”

林淮时略带迷惘地看着她,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她语中的深意。但见她那样郑重,眼中的泪渐渐止住,认真地点了点头。

“篱落姐姐,外头有人找你。”宫女丹秋在门外喊了一声。

篱落闻言起身,嘱咐林淮时道:“这些药便放在你那里,谨依时候敷上,勿要忘了。”

林淮时应着,眼里又蒙上了薄薄的泪意,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很快又松开。垂下的眼睫在苍白的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影子,他小声道:“姐姐,你叫篱落么?我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落’字。”

篱落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眼底一片柔和:“你若不嫌,往后我便当你的姐姐。宫里的腌臜事多,若叫人欺负了,便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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