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盐滩一夜霜降,天翻地覆。
那曾如巨兽呼吸般起伏的“听潮棚”,此刻却像被击碎的骨架,无数芦苇薄膜在酷寒中变得僵硬脆裂,被海风一吹,便发出“咔嚓”的哀鸣,碎成千万片闪着冰晶的残骸。
竹架上挂满了冰棱,仿佛一排排垂泪的眼睛。
一夜之间,奇迹沦为废墟。
“完了……全完了……”
老渔民赵大橹跪在自家的棚前,双手捧起一把碎裂的冰膜,那上面还残留着翠绿作物的断茎。
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瞬间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冻结成霜。
数百名渔民围坐在残骸之中,十年心血化为泡影,那股曾改天换地的豪情被彻骨的寒冷浇灭,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与绝望。
就在这时,海雾弥漫的尽头,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布衣草履,孑然一身,仿佛从天地初开时便行走于此。
是陈默。
他踏着碎裂的冰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破碎的心上。
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走到赵大橹身边,蹲下身,拾起半片挂在竹架上的残网。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轻轻抚摸着上面繁复的冰纹,那冰纹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像是一幅绝美而致命的图画。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你们改了天,却忘了水会冻。”
一句话,如重锤敲在每个渔民的心口。
是啊,他们只想着锁住水分,却忘了水在极寒之下,会变成最锋利的刀。
他们战胜了盐碱,却败给了最寻常的霜冻。
众人羞愧地低下头,无人敢言。
陈默没有留下一句计策,没有指点任何方向。
他只是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枚伴随他多年的陶哨,随手将其深深插在了面前的沙地里,哨口迎着风。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再度走入茫茫海雾,默然离去。
渔民们面面相觑,只留下一片更深的迷茫与死寂。
当夜,北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那枚被遗忘在沙地里的陶哨,被风灌满,竟发出了尖锐而悠长的鸣响,穿透浓雾,传出极远。
“啾——啾——”
异变陡生!
凄厉的哨音,竟惊起了栖息在远方礁石上成千上万的海鸟!
它们被这从未听过的声音搅得不得安宁,成群结队地盘旋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如一团团移动的乌云。
它们循声而来,在“听潮棚”的废墟上空烦躁地盘旋、低掠。
一只海鸟试图落在结满冰棱的竹架上,沉重的冰层让它无法落脚,它烦躁地猛力拍打翅翼!
“哗啦啦——”
翅膀扇起的强风,竟将竹架上的冰屑震落了一大片!
这一幕,恰好被守在棚边一夜未眠的赵大橹看在眼里。
他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
他猛地跳起来,冲到人群中,声音嘶哑地狂吼:“鸟!是鸟!先生留下的哨子,是叫我们学鸟!”
众人惊醒,纷纷望向空中那片因哨音而躁动的鸟群。
“学鸟?”
“鸟怎么学?我们又没长翅膀!”
“不对!”赵大橹一把抓起一根断裂的棚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先生的意思是,学它振翅!冰不是长死的,是能被震掉的!”
他疯了一般,将绳子的一头系在一排竹架的末端,对着十几个壮汉吼道:“拉!跟着风的节奏,一松一紧,给我拉!”
壮汉们将信将疑地握住绳子,随着赵大橹的号令,猛地向后一扯!
“嗡——”
一整排竹架随之剧烈震动,上面凝结了一夜的薄冰,竟真的如雪崩般簌簌落下!
成功了!
整个海岸瞬间沸腾!他们找到了对抗霜冻的法门!
七日后,全新的大棚再度拔地而起。
这一次,棚顶不再是脆弱的芦苇薄膜,而是改用从深山运来的、更富柔韧性的藤筋,以一种模仿鸟类翼骨的结构交错编织。
棚与棚之间,皆以长绳相连。
每当寒夜降临,只需数十人站在滩头,合力牵动总绳,整片数万亩的大棚便会如一张巨大的脉络,随风势起伏、呼吸。
冰霜还未凝结,便已被这轻微而持续的震动抖落。
此法,被渔民们敬畏地称为“海脉织”,后被苏清漪亲自派来的史官录入《工经补遗》,成为大周工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岭。
苏清漪立于高崖之上的“雾耕田”边,清冷的凤眸中罕见地掠过一丝忧色。
眼前的景象与捷报中的描述大相径庭。
那些被寄予厚望的云顶甘露药苗,大片枯黄,几近夭折。
“山长,不知为何,这几日凝露越来越少,雾气虽浓,却像过路的风,根本留不住。”负责此地的农户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苏清漪细察那仿效蛛网搭建的木床结构,天子望气术运转之下,她立刻洞悉了症结所在。
此地夜间温差过大,冷热气流交替过疾,导致雾气还未在藤网上充分凝结,便被下一股气流冲散。
她正欲提议,在迎风面加设一道挡风的竹帘,以减缓气流。
忽然,山谷下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孩童吹哨声,高低错落,竟隐隐暗合某种乐律。
她心念一动,循声而去。
只见崖下的一片草坡上,一群牧童正围坐一圈,以各自手中的陶哨合奏嬉戏。
有趣的是,他们吹奏之时,身前燃烧的驱虫艾草所产生的烟气,竟随着他们音调的高低,时而汇聚成团,时而飘然散开。
苏清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音波!是音波在扰动气流!
她立于崖边良久,看那云雾在山间翻涌,听那哨音在谷中回荡。
最终,她没有下令搭建任何竹帘,而是命人即刻绘制一幅详尽的《音引雾图》,并召集那些牧童,让他们按照图谱所示的音律,每日于不同时辰在雾田边合奏。
奇迹发生了,那看似杂乱的哨音,竟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音障”,使得流经的雾气速度减缓,沉降附着,凝结的露水比先前多了十倍不止!
望着重新焕发生机的药田,苏清漪在巡查录的末尾,提笔批注:“治世如调音,不在压弦,而在听风。”
西南密林,柳如烟所居的山村,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正在蔓延。
许多村民咳嗽不止,胸闷气短,几日便卧床不起。
村人惊恐万分,皆以为是消失已久的“林哑症”复发,纷纷重新戴上了当年柳如烟推广的“呼吸囊”。
然而,戴上之后,病情反而愈发严重。
柳如烟挨家挨户查验,当她割开一个呼吸囊时,一股刺鼻的霉腐之气扑面而来。
囊内填充的艾绒和细麻,因山中潮湿,早已霉变,吸入后反生毒气。
她心头一沉,正准备下令销毁所有呼吸囊,重新寻找滤材。
这时,一个樵夫的妻子捧着一块湿润的麻布闯了进来,焦急地说:“柳老师,俺当家的咳得快断气了,俺没办法,就学着城里人,拿野姜捣了汁浸湿麻布,给他捂在额头上退烧。没想到,他咳得反倒烧了!”
柳如烟眼神一凛,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麻布。
一股辛辣而清新的气息钻入鼻腔。
她取下麻布一角,置于烛火上试燃。
“滋啦”一声,一股奇异的烟气升腾而起,竟将空气中那股霉腐之气冲淡了许多!
不是捂,是熏!是药气通过呼吸,驱散了肺腑中的腐瘴!
她当即组织村中所有妇女,连夜上山采集百草,分组进行试熏试验。
三日之内,她们竟从上百种植物中,筛选出了七种对此次疫病有奇效的配方!
当晚,柳如烟在《乡土志》的新增章节上,郑重添上了一句:“最危险的不是无知,是把知道当成终点。”
极西之地,程雪途经一处刚刚经历过蝗灾的区域。
田地虽保住了,但气氛却异常压抑。
她看到官府派发的公文,正在强行推广一种“定频陶铃”,并声称此乃朝廷根据“万响驱蝗法”钦定的唯一标准。
然而,一位老农偷偷告诉她,最近又出现了小股蝗虫,这种整齐划一的铃声,驱赶效果已大不如前,虫群似乎渐渐生出了耐性。
她心中一动,暗访村塾,竟发现此前那些自发摇铃驱蝗的孩童,竟因“嬉闹误政,干扰标准法器”的罪名,被勒令停学反省。
深夜,程雪独自一人潜入学堂,从角落的杂物堆里,翻出了那些蒙尘的、形态各异的陶铃和铜铃。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就着月光,独自一人,摇出了当初那少年所说的十七种节奏。
杂乱,刺耳,毫无章法。
翌日,她直接召集所有被禁足的幼童,当着地方官的面,让他们复演当日的“驱蝗大合奏”。
果然,当那片杂乱无章、毫无规律的噪音响彻原野时,远处试探性飞来的一小片蝗群,立时如受惊的野马,混乱地掉头逃窜!
而官府组织的“定频铃阵”,却收效甚微。
程雪当场掷还公文,随即向朝廷上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奏疏,直言:“活法忌固化,一如江河拒刻舟。”
北境,李昭阳听闻自己推广的“三声安魂法”在某边军营中变了味。
新任将领为了体现军纪,竟将此法演变为每夜强制性的集会,所有士兵必须在同一时刻,屏息聆听三声铃响。
稍有异动或未能准时参加者,竟要被罚在冰冷的铃架前跪上一夜。
李昭阳闻讯震怒,不顾伤体未愈,亲自策马赶赴营地。
他没有训斥任何将领,只是在全营将士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命亲卫当场拆毁了那座高高在上的铜铃高台。
随后,他命人将拆下的数百枚小铃铛,分发到每个士兵手中。
“安魂,不再齐响。”他拄着拐杖,声音不大,却传遍整个校场,“在你想摇的时候,就能摇。”
当夜,风雨交加,营房中再无统一的铃声,只偶尔响起几声零星的、不成章法的叮当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微弱。
然而,就是这几声属于自己的铃音,竟让许多饱受噩梦折磨的士兵,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天明。
随军医官惊叹其效,竟远胜从前。
中原,忘川圩。
韩九在冬耕翻土时,从一片新垦的荒地里,掘出了一块焦黑的木片。
他拂去泥土,借着日光,依稀辨认出上面用炭笔写下的几个残字:“火养土……土养字……”
他心神剧震,这正是他当年亲手烧掉的“火方栏”的余烬!
知识被烧掉,化为灰烬,混入泥土,滋养了新的作物,而作物又养活了人。
这一个循环,他直到今日,才算真正看懂。
当晚,他召集所有村老,提议设立“续火节”。
每年岁末,各家各户将一年来记下的、已经用熟的旧方板、农事录,集中焚烧。
草木灰混入粪肥,在开春时播入田中。
全村响应。
当第一缕炊烟升起时,孩子们便会手持陶铃,在田埂上奔跑巡游,齐声欢唱着新编的歌谣:“破壳啦!续火啦!烧了旧字长新粮,土地爷肚里有文章!”
这歌声与习俗,如长了脚的蒲公英,迅速传遍了周边的村镇,竟引发了多地自发地复现“烧信还土”之俗。
千里之外的滨海荒滩,那片新生的“海脉织”网棚下,一个光屁股的渔家幼童,正蹲在沙地上。
他听着远方村落里传来的“续火啦”的歌谣,似懂非懂,也有样学样地用一根芦苇杆,蘸着海水,在湿润的沙地上,画出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字”。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那图案扭扭曲曲,像极了一只正在奋力振翅的海鸟。
数月后,当陈默再次途经此地,准备深入内陆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那片浩瀚的“海脉织”依旧在随风呼吸,生机勃勃。
但在网棚之外,更广阔的滩涂之上,无数渔民竟不再满足于棚内育苗。
他们以百人为一组,用最原始的工具,在无边无际的泥滩上,挖掘出了一条条巨大而深邃的沟渠。
那些沟渠纵横交错,蜿蜒盘桓,从高空俯瞰,竟构成了一幅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充满了生命律动的宏伟图案,仿佛某种远古的巨兽,正在这片滩涂上留下自己的呼吸与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