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泽畔的春汛,比往年来得更猛烈,也更诡谲。
昨夜一场惊雷暴雨,将这片新垦的滩涂彻底淹没。
然而此刻晨雾升腾,潮水退去,显露出的景象却让任何一个经验最老道的农夫都要惊掉下巴。
没有淤积的泥沼,没有冲垮的田埂。
那片刚刚开垦的田地,竟仿佛被一双无形巨手重新梳理过,自行裂开无数道细密如蛛网的沟壑。
水流顺着沟网潺潺而动,精准无误地导向最低洼的泄洪口,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这哪里是天灾过后的狼藉,分明是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利神图!
礁石之上,陈默一袭布衣,静静盘坐。
他的目光穿透薄雾,落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
这幅沟网的走向,与他当年初悟天道,随手在沙盘上刻下的《潮信图》主脉,竟一般无二!
他没有起身,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
他只是看着,像一个最疏离的看客。
一群赤着脚丫的渔村孩童,叫嚷着冲向退潮后的泥滩,追逐着被暴雨惊出的螃蟹。
他们嬉笑打闹,脚步在湿软的泥地上踩出一串串凌乱的印记。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为了截住一只横行的青蟹,猛地向前连跨三步,脚下“啪、啪、啪”三声,泥浆四溅。
就是这无心的三脚!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天子望气术运转到极致。
在他眼中,那三道脚印落下,仿佛三枚棋子定住了天元,一股无形的气场瞬间成型。
恰在此时,又一道涨起的潮头涌来,水流漫过滩涂,遇到那三道脚印构成的气场,竟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堤坝,微微一滞,随即被一股柔韧的力量一分为二,巧妙地绕开了地势最低洼的一片村落!
“三拍避洪”!
这本是他观摩大江奔流,结合武道步法所创,用以指挥大军在沼泽地带规避暗流的绝学。
如今,竟被一个孩童在追逐螃蟹时,无意间踩了出来!
陈默缓缓闭上眼。
远处,隐约有送葬的鼓声响起,压抑而沉闷。
是老渔的儿子,正率领着乡亲,将一口薄棺抬入后山。
他们没有请道士,没有念祭文,只是走着,用最沉重的脚步,踩踏着这片他们赖以为生的土地。
陈默心中了然。
当人不再去教水该如何流淌时,水,已经学会了跟着人的脚印走。
他站起身,不发一语,身影悄然没入更浓的晨雾之中。
千里之外,苏清漪的讲院旧址。
那座由枯死梧桐搭成的独木桥,终究没能扛过连绵的阴雨,朽了。
村民们不舍,又寻来山中韧性最好的青竹,依着旧样,编成了一座更为雅致的竹篾新廊。
一群学童放学归来,叽叽喳喳地跑过竹廊。
竹节天然的凹凸,成了他们最好的玩具。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指尖在粗糙的竹篾上轻轻划过,当她的小手抚过廊桥中央的某一节时,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头,对着身后的大人脆生生地喊道:“阿婆,要下雨啦!”
一个正挑着水桶路过的妇人闻言,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虽被云层遮蔽,却也无半点雨意,不由笑道:“傻囡囡,净说胡话。”
话音刚落,几点冰凉的雨丝便飘然落下,紧接着,便是淅淅沥沥的一场春雨。
众人皆惊。
苏清漪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刚刚抚摸的那节竹子上,那里,因为即将到来的雨水,湿度陡增,竹节的纹理正发生着肉眼难辨的膨胀,那细微的触感变化,恰恰就是她早年所创“雾耕十三音”中,用以判断天时湿气的起手式——“湿兆”!
她没有上前,只是安静地看着。
桥头,另一个更小的孩童,正蹲在那里玩一种新游戏。
他将一块蜂蜡用体温捂软,小心翼翼地滴入两节竹子间的缝隙,待其凝固后,捡起一根小石子,轻轻敲击。
“叮——”
一声清脆悠远的声响,竟引得附近屋檐下筑巢的春燕,齐齐探出头来,发出“啾啾”的和鸣!
音与物,竟已相通!
苏清漪心头那扇尘封已久的门,轰然洞开。
她唇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悄然转身,隐入檐下阴影。
她心想:“当感知成了呼吸,谁还需要老师?”
南疆,柳如烟所居的岩穴之地,连日阴雨。
她发现,族中的新生代盲童,已经不再需要去抚摸那些刻着“地语术”的古老石碑。
他们赤着脚,行走在湿滑的山径上,仅凭脚底传来的压力与震动,就能精准判断出哪一块石头稳固,哪一片土层松动。
一日,一个最瘦小的盲童走在队伍最前,忽然在一处悬崖边猛地止步,小脸煞白,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尖叫:“塌不得!”
众人被他凄厉的喊声吓住,下意识地后撤。
就在他们撤开不过三息,那片崖边的山石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轰然坠入下方的溪谷!
柳如烟冲上前,扶住那仍在发抖的孩子,急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孩子茫然地跺了跺脚,带着哭腔回答:“我……我不知道……就是脚心突然好麻好麻,像、像听见去世的爷爷在咳嗽。”
一句话,让柳如烟浑身血液都为之一凝。
感官的记忆,竟已穿透了生死,化作了血脉的本能!
深夜,她独坐洞口,听着穿过岩隙的风声,呜咽如诉,仿佛远古的祭祀在低声吟诵。
细细分辨,那风声之中,竟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女子哼唱,不成曲调,断断续续,赫然是那首早已失传的“续火歌”!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岩壁,低声自语:“不是我们在听大地,是大地,在用我们的脚说话。”
北地村舍,程雪已病入膏肓。
她听闻朝廷派来的钦差,正在轰轰烈烈地重修《烬纹九等》,甚至要设立“火判监”,稽查天下灶火,将她毕生心血,变成了一门冰冷的官样文章。
她已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枚旧铜板,递给孙儿,又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锉刀。
孙儿含泪会意,将那枚用于测量灰烬堆积角度的铜板,悄悄在边缘又锉深了几道痕迹。
不出十日,各地呈报上来的“标准烬纹”愈发诡异,与图谱全然不符。
钦差勃然大怒,斥责百姓“焚法不正”,愈发严苛地推行图谱之学。
恰在此时,一场山火借着秋风,骤然而起!
惊慌失措的村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烬纹册》,他们凭着祖辈口耳相传的土办法,盯着火星飞舞的方向,看着烟柱倾斜的角度,感受着余烬飘落的温度,迅速判断出风势走向,嘶吼着向背风处逃命、扑救。
火灾过后,钦差看着一片狼藉却无一人伤亡的村庄,惊疑不定地抓住一位老妇问道:“你们……不看图谱,何以知风向,何以能活命?”
那老妇吐掉嘴里的草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理所当然:“火舌头往哪边舔,灰就往哪边滚,人往反方向跑,这……这还用学?”
病榻上,程雪隔着窗户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她示意孙儿,将床头那本厚厚的笔记撕去最后一页,用炭笔颤巍-颤地换上新句:
“活下来的,才是真道理。”
北境长城,李昭阳的无名墓前,那堆春火已燃百年。
这一年,天逢大旱,长城内外皆赤地千里,两国同时缺粮,边境之上,重新弥漫起肃杀之气。
黄昏,一个须发皆白的南境老兵,如往常一般,默默在哨塔下点燃了一堆篝火。
火光跳跃,映着他满是沟壑的脸。
对岸的阴影里,几个北境的哨卒遥望良久,竟也在他们的哨塔下,升起了同样的一堆火。
此后,每日黄昏,两堆篝火,隔着那道无形的国界,遥遥相望。
没有约定,却从未中断。
十年后,两国议和,使臣往来,在宴会上好奇地问起和平何以如此轻易地到来。
一位南境老将沉默良久,只是指向了边境的方向。
“因为我们都知道,”他的声音沙哑而悠远,“那堆火,不是为了吓唬谁的。”
也就在那一刻,无人知晓的深海之底,那只巨龟背甲的裂纹间,锈蚀的铜铃,终于在无尽水压下彻底脱落,向着漆黑无光的海沟深处,缓缓坠落。
“叮……”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它落在了柔软的海底菌毯之上,激起一圈微澜,惊醒了一片沉睡了千年的记忆。
东海之滨,韩九坟前。
那片由墨穗稻自发排列成的“续火歌”稻阵,在第九次轮回之后,新抽出的稻芽,竟散作了漫天星点,均匀地铺满了整片祖坟林。
韩九的孙儿不解其意,以为神迹消散,跪在田埂上,悲痛欲绝。
直到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大地!
他赫然看到,那漫山遍野的万千嫩苗,竟随着电光落下的一刹那,整齐划一地同步摇曳!
那无法言说的节奏,竟与九十年前,他祖父敲响第一声陶铃时,稻穗的律动,分毫不差!
他跪在冰冷的泥水中,无声泪流。
歌,从未消失。它只是烧掉了自己的躯壳,化作了这片土地的脉搏。
而在更遥远的内陆河口,那只从风暴中幸存的海鸟,终于耗尽了生命。
它松开鸟喙,那半片当年被韩九丢弃的陶哨碎片,跌入湍急的溪流,翻滚着,前行着。
途中,它撞上了另一枚同样在水中漂流的物事——那是一枚已经完全看不出形状,通体漆黑,布满裂纹的……铃铛的残骸。
两者相撞,随波逐流,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响,像一句迟到了百年的回应。
万山之巅,陈默遥望着这片天地间袅袅升起的南北炊烟,万物各行其是,再无半分斧凿之痕。
他缓缓弯腰,解下了身上最后一件属于过去的东西——那双他穿了三十年,踏遍了帝国每一寸土地的草鞋。
他将草鞋轻轻放入脚下的溪流。
溪水裹挟着它,顺流而下,在一个拐弯处,轻轻撞上了一块半埋在泥沙中的石碑。
碑上的字迹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在水波荡漾间,隐约能辨出一个“默”字。
草鞋绕过石碑,继续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陈默赤着双脚,站在山巅的泥土上,感受着那份最原始的、属于大地的脉动。
他缓缓转身,离开了这片承载了他所有过往的山川,向着那片盐分更重、晨雾更浓的滨海之地走去。
他的背影,决然而又平静。
他要去往那条内陆河的入海口,在那里,一场席卷数个王朝、酝酿了千年的巨大汛期,正悄然积蓄着它最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