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燥热的微风,如同一根无形的尖针,刺破了陈默心中那片刚刚汇聚的圆满宁静。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晨雾,望向了南方的群山。
曾经,他可以凭借“天子望气术”洞察千里之外的气运枯荣,如今,他依靠的,是与这方天地一同呼吸吐纳了数十年的灵觉。
那风中干渴的叹息,不是幻觉,而是山川的真实呻吟。
山南,大旱复起。
曾经丰沛的溪流已瘦可见骨,在龟裂的河床上断续成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水洼。
村庄里,青壮们挥汗如雨,用最原始的工具向着大地深处挖掘,企图凿井求生。
然而,他们挖穿了一层又一层干硬的岩土,却始终不见半点湿意。
绝望,如酷暑的烈日,炙烤着每一个人的心。
陈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村外。
他依旧是那副布衣草履的寻常老者模样,佝偻着身子,仿佛随时会被一阵强风吹倒。
他没有拿出能起死回生的丹药,更没有施展呼风唤雨的神通。
村民们对他视而不见,只当是个路过的流民,无人理会。
夜半,万籁俱寂。
陈默独自一人来到干涸的河床最深处,那里的泥土因失水而蜷曲,裂开无数道狰狞的口子。
他从怀中摸出三枚核桃大小的陶石,陶石上布满了细密的天然孔洞,是他闲来无事时,在溪边捡拾打磨的。
他没有布阵,也没有念咒,只是凭借着对地脉走向最精微的感知,将三枚陶石按照一个标准的“品”字形,深深按入了泥土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又蹒跚着爬上河岸对面的缓坡。
那里,最后一片耐旱的草皮也已枯黄。
他解开腰间的布袋,抓出一把细小的黑色颗粒,迎着夜风随手一撒。
那是他从更北方的山地收集来的苔藓种子,天生便懂得如何在最贫瘠的岩石上攫取一线生机。
次日清晨,浓重的晨雾如约而至。
绝望的村民们习惯性地来到河床边,试图从那些即将干涸的水洼里,再刮取一点救命的水源。
“嗡——嗡嗡——”
一阵低沉而奇异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脚下的土地深处传来。
那声音不似金铁,不似走兽,倒像是有一阵风被困在了地底,正穿过无数个孔洞,发出悠远的回响。
“听!什么声音!”
“是地底下!地龙翻身了?”
“不……不对!你们听,这声音是从昨天那个老头埋东西的地方传来的!”
一个孩童指着那片“品”字形的区域,惊奇地大叫。
众人围了过去,趴在地上侧耳倾听。
那嗡鸣声愈发清晰,仿佛是大地的肺叶在缓缓呼吸。
他们惊骇地发现,随着这奇妙的“地肺吐息”,周围空气中浓重的雾气,竟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一丝丝、一缕缕地,加速向着那片土地沉降、渗透。
“神迹!这是神迹啊!”
“是山神爷不忍我们受苦,显灵了!”
村民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冲着那片嗡鸣的土地顶礼膜拜。
他们争相传诵着“地肺吐息”的奇闻,却早已忘了那个埋下陶石的古怪老者。
七日后,奇迹接踵而至。
在那三枚陶石周围的缓坡上,一片片细嫩的墨绿色苔藓,竟率先破土而出,顽强地抓住了土地。
它们如同一张张微缩的绿网,贪婪地锁住了每一颗凝结的晨露,又将这微不足道的湿润,反哺给身下干渴的土壤。
半月之后,当第一股细若游丝的清泉,顺着被苔藓滋润的土地重新渗入干涸的河床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
“是地声唤回了水!”一位白发苍苍的族老,拄着拐杖,满脸肃穆地宣告。
这个说法,被所有人深信不疑。
陈默立于远方的山崖之上,看着那片被藤蔓与苔藓重新染绿的山谷,风吹过他花白的须发,如吹动一丛真正的野草。
他心中一片空明:签到系统早已沉默,可这片天地,自己学会了回应。
千里之外,中州旧都的讲学堂遗址。
一群总角孩童正围坐在一块残破的石碑前,激烈地争辩着。
“《风吹集》上说了,‘雷动藤断即防洪’,昨夜打了春雷,我们该去加固堤坝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大声道。
“不对!”另一个稍大的女孩举着一本崭新的册子反驳,“官府刚颁下的《历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要雨水后十日方可耕作,现在动土会伤了地气!”
苏清漪一袭素衣,静立于不远处的老槐树下。
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添了几分如水般的沉静。
她看着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孩童,没有开口评判任何一本典籍的对错。
她只是缓步上前,拾起一根枯枝,在众人面前的泥地上,随意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优美的弧线。
随后,又在那弧线的上方,轻轻点了三个点。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素手,指向天空,只说了六个字:
“看云脚走哪边。”
孩童们茫然地抬头望天。
只见南边的天际,原本只是几缕微不足道的云丝,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翻滚,如浓墨入水,迅速压了过来。
风向陡然一转,一股冰冷的寒意扑面而来!
“要下雨了!快跑啊!”
话音未落,原本晴朗的北坡上空,竟骤然降下密集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孩童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寻找庇护。
一炷香后,风停雨歇。
当孩童们心有余悸地回到石碑前时,惊愕地发现,那本被他们奉为圭臬的《历正书》,早已被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稀烂。
而苏清漪划下的那道弧线与三个点,却因雨水的冲刷,反而更显清晰,仿佛一道天然的预兆。
一个孩童愣愣地看着那图案,又看看南方已经散去的乌云,恍然大悟。
他默默捡起一块尖石,走到村口最大的一块石碑前,将那本破烂的《历正书》牌匾奋力砸下,而后,一笔一划地,将那道弧线与三个点的标记,深深地刻了上去。
苏清漪早已悄然离去。微风中,隐约传来身后稚嫩的背诵声:
“风没有名字,但它……会写字。”
南疆,新谷。
柳如烟率领着她那些眼盲心明的弟子们迁徙至此。
途中,一场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巨大的泥石流堵死了唯一的通路。
随行的山民一片惊惶,束手无策。
柳如烟却只是平静地抬了抬手。
她麾下的盲童们立刻散开,纷纷将小小的手掌平贴在湿滑的岩壁与地面上,凝神倾听。
“先生!”一名最年幼的弟子忽然高喊,“底下有空腔!水流被堵住,正在积压!”
“后撤三十步!”柳如烟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指向三名年长的弟子,“用‘裂隙引泄’的调子,奏!”
那三名盲童毫不迟疑,踏前一步,以掌为槌,按照一种奇异而古拙的节奏,重重拍击在堵塞处的一块巨岩之上。
他们的掌力并不刚猛,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共振频段,无声地传入山体深处。
片刻之后,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被他们拍击的巨岩纹丝不动,但其下方的薄弱岩层,却被内部积压的暗流猛然冲破!
狂暴的浊浪如出笼的怒龙,轰然泄出,沿着预设的河道奔腾而去。
一场足以埋葬整个村庄的危机,就此化解。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围了上来,想要探问这神乎其技的法门源自何处。
柳如烟只是遥望着水汽弥漫的深谷,轻声道:“不是我们懂山,是山还记得怎么呼吸。”
当夜,她独自回到临时搭建的木屋,从行囊深处取出了最后一卷用鲛油布包裹的《触音图谱》。
她走到一处岩壁的天然夹层中,将图谱塞入,又从地上挖起一块覆盖着菌丝的泥土,仔细地将缝隙封好,任凭那绝世秘籍在自然的侵蚀下,缓慢分解,化作滋养石蕊与苔藓的养分。
长城脚下,李昭阳的无名墓前。
今年的寒食节,南北两岸的村民自发而来,共同为那座“无名火坛”添着柴薪。
一个来自南岸的少年,无意间将几根干燥的松枝,交叉叠成了一个“井”字形,投入火中。
就在火焰腾起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熊熊的火舌卷着飞舞的火星,在夜空中竟短暂地勾勒出了一幅完整而清晰的边关布防图——那布局,那走势,赫然是数十年前陈默初献奇策时,所用的“虚实八阵”的雏形!
一名同来的老戍卒当场怔住,浑浊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喃喃自语:“这烧柴的法子……我爹,我爷爷……都没教过我啊……”
也就在这火焰图形升腾的同一刻,数千里外的南海深处,那枚被巨大菌毯包裹的锈铃,感应到这股跨越山海的共鸣,猛地释放出一阵持续而低沉的波动。
中原腹地,韩九的孙儿在田间犁地时,从泥里掘出了一块巴掌大的黑陶残片。
他见其上有奇异的螺旋纹路,便随手将其插入了田埂之中。
几日后,风雨大作的深夜,那残片竟迎风发出了尖锐的呜咽之声,如鬼哭狼嚎,提前预警了即将到来的汛情,让全村人得以保全。
邻村纷纷效仿,用新泥烧制同样的陶片,却怎么也发不出那般清晰的警示之音。
有富户甚至想用铜来浇铸,却被韩九的孙儿拦下。
他抚摸着那块饱经风霜的黑陶,一脸肃然:“你们做得出它的形状,可给不了它……听过咱这儿九十年风雨的嗓子。”
一夜雷暴,全村再次依靠这枚古老的陶哨预警而安然脱险。
黎明时分,天光微亮。
一只羽翼矫健的海鸟,自南向北,掠过这片刚刚经历过洗礼的稻田。
它爪子一松,一件小物“噗通”一声坠入田边的溪流。
那竟是另外半片陶哨。
溪水潺潺,推动着两片分离了数十年之久的残件,在水底缓缓靠近,最终,“叮”的一声,轻轻撞在了一起。
清越一响,如初春第一声惊雷,又如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心跳,在万物复苏的田野间,悠悠散开。
群山之巅,陈默感受着这片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细密而和谐的共振,从地底的嗡鸣,到风中的弦音,从火焰的图腾,到陶片的合鸣,一切都仿佛一首完美无瑕的交响乐,终于奏响了它圆满的终章。
然而,就在这份圆满达至顶点的瞬间,他心中却陡然一空。
那宏大的天地合奏之中,似乎出现了一处绝对的、不和谐的静音。
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南方的绝云岭。
那片寂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强行掐断的死寂,像是有人在天地合奏的最高潮处,生生扼住了一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