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待的,不是天降祥瑞,也不是神佛低语,而是一份来自天地自身的……回音。
这份回音,来得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他脚下的山脊,泥土的呼吸节奏,竟与三年前他初得《孙吴兵法》,于此地默念推演时的心跳,别无二致。
一股温润的地气,并非内力,却胜似内力,沿着他的赤足,缓缓渗入体内。
他没有运功,甚至没有刻意去引导,五脏六腑却仿佛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随着这股地气的起伏而自行舒展,每一次吐纳,都带走一丝凡尘的疲惫,换来一分山川的沉凝。
他体内的“九阴真经”“易筋经”等无数神功,早已化为最本源的烙印,此刻,竟被这地气轻轻唤醒。
它们不再是需要驱动的招式,而是变成了身体的本能,如同呼吸心跳一般自然。
他缓缓起身,没有回头去看那条带走符核的溪流,只将手中那根随手折来的竹杖,轻轻插进了身前的泥土里。
而后,他转身,步履从容地向山下走去。
三日之后,有山中樵夫路过此地,骇然发现,那根光秃秃的竹杖竟已抽芽成林,百十根青竹拔地而起,枝叶交错间,迎风摇曳,其疏密聚散,天然构成了一座鬼斧神工的阵图。
风过竹林,其声呜咽,竟暗合兵法进退之道;日光穿隙,光影变幻,又仿佛在无声地讲解着阵法的生门与死门。
这里,成了一座无需任何讲解,万物皆可自学的阵图学堂。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苏府旧院。
苏清漪清晨步入,庭院寂寂。
石板上昨夜她以露水画下的涟漪早已干涸,但一队蚂蚁,依旧循着那无形的轨迹,勤勤恳恳地搬运着谷粒。
它们的路径,在行至一处墙角时,出现了一个优雅的弧线,恰好绕开了那片地基已经微微下陷的区域。
她本能地抬手,想唤来正在院中玩耍的孩童,提醒他们此地危险,尽快避让。
可手至半空,她却愕然顿住。
只见那群最大的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早已停止了嬉闹。
他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几根结实的木桩,正嘿咻嘿咻地合力扛着,小心翼翼地支撑在即将塌陷的墙边。
另有几个更小的,则用稚嫩的小手捧着新土,堆在墙角,几株不知名的野草被他们当做宝贝,小心地种下,用根须来固化土壤。
全程无人指挥,默契浑然天成。
苏清漪静静立于门侧,看着一名最年幼的童子,好奇地伸出手指,蘸了蘸石臼中的晨露,在那面斑驳的残墙上,画下一个歪歪扭扭、酷似太阳升起的图案。
就在那图案成形的刹那,她心中某个长久以来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她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传承,不是留下多少至理名言,而是创造一个能让人彻底忘记……谁曾经说过话的世界。
她转身走进厨房,从怀中取出那枚陪伴了她半生,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竹简——那是她父亲,当朝宰相苏长青亲手所授,《礼义要略》的唯一传世残卷。
她没有丝毫犹豫,轻轻将竹简放入了灶膛。
橘红色的火焰升腾,瞬间吞没了那些曾被奉为圭臬的文字。
就在竹简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屋外,一声鸡鸣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其声高亢清亮,尾音婉转,竟与失传已久的古乐五音之“宫”音,分毫不差!
南疆深谷,柳如烟正牵着一群盲童,于林间采药。
一名年幼的童子突然停下脚步,那双空洞的眼眸“望”向天空,侧耳倾听片刻,奶声奶气地道:“婆婆,风在哭。”
众人屏息静听,耳畔唯有松涛阵阵,哪有什么哭声。
柳如烟却神情一肃,她俯下身,将耳朵轻轻贴在湿润的地面。
刹那间,一股沉闷而压抑的震动,通过大地传入她的神魂深处。
是地下水流受阻!压力正在疯狂积聚!
她心中飞速推算,若不及时疏导,七日之内,此地必将山崩地裂,整个山谷都将被活埋!
她刚欲起身,组织人手挖掘泄洪渠,异变陡生!
一群平日里机警无比的野鹿,竟从林中奔涌而出,它们径直冲到一处陡峭的断崖边,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号令,齐齐低下头,用坚硬的鹿角和前蹄,疯狂地刨起土来。
不过半个时辰,它们竟硬生生刨出一条三尺深、蜿蜒而下的沟壑,那蹄印与角痕连接成的轨迹,竟是一条最完美的天然导流槽!
当晚,暴雨倾盆。
山洪如期而至,却被那沟壑精准地引导,顺着断崖奔腾而下,汇入远方大江,毫厘不差。
柳如烟站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妖娆的身体。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之中,是那枚曾化为泥土的“晶石耳廓”留下的最后一丝残渣。
她终于彻底悟了。
真正的听,不是用耳朵,也不是用地脉菌丝,而是让这天地万物,都心甘情愿地对你开口。
次日,她拆去了山谷中所有用于示警的铜铃,任凭山谷回归最原始的寂静。
而自此以后,每有灾兆将至,天空的鸟群便会自发列成不同的阵型,以低空飞掠的方式,无声地告知谷中众人。
北境,程雪的孙儿发现那只祖传的陶罐,再也不显现任何星轨或血脉图。
他没有惊慌,只是遵循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将其恭敬地置于院中的井台之上,任其承接天地间最纯粹的甘露。
第三日清晨,井水表面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霜花的纹路非花非字,却让每一个看到的村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
村里的老妇人,凭着直觉调整了纺车的转速,织出的布匹竟比平日坚韧三成;田间的少年,跟着一股说不清的冲动,在荒地里随手一刨,竟挖出了一具沉埋百年的古旧铁犁,犁头虽已锈蚀,但那犁铧的弧度,却与此刻天空中一片云影的轮廓,完美契合。
远方,程雪坐在屋檐下,慢条斯理地剥着豆荚,听到孙儿托人带来的信中所述,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我们总怕失传,总想留下点什么……其实,我们何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她站起身,平静地吩咐孙儿,将家中所有她亲手书写的、记录着毕生心血的笔记,付之一炬。
那蕴含了一个时代智慧的灰烬,被少年恭敬地撒入了田垄。
当夜,风雨大作。
翌日天晴,满田的稻穗,竟齐刷刷地全部转向了东南方,仿佛在回应着某个来自远古的契约。
李昭阳提着酒,再次来到边关的旧墓前。
他愕然发现,那片曾自燃发热的绚烂花海,已经凋零。
花瓣落地即腐,化作养料,滋养出了一片广袤而奇异的菌类森林。
他蹲下身,拨开厚厚的落叶,只见无数细密的菌丝,如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密布于地下。
他惊骇地发现,这军丝网络的脉络走向,竟与他当年亲手绘制的那幅、早已失传的边关戍防图,一般无二!
“啾——”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一只苍鹰从他头顶掠过,爪中似乎抓了什么东西,微微一松,半截锈迹斑斑的箭镞,打着旋儿,精准地落入他的掌心。
他凝视着这枚不知属于哪个年代的箭镞,良久,终是长叹一声,在菌毯上挖了个坑,将箭镞深深埋入土中。
“不必再守了……”
他转身离去,身后,那庞大的菌毯网络,微微鼓动了一下,仿佛有万千将士的细语汇成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那一夜,万里长城沿线,所有废弃的烽燧遗址,竟同时从地底渗出清泉,水质甘冽,凡饮之者,当夜皆梦回少年,持戈巡夜,壮志凌云。
东部平原,韩九的孙儿在秋收之后,依照祖训,将第一瓮新米供奉于祖坟前。
半夜,雷光乍现,暴雨将至。
田野间,数万根饱满的稻秆,竟在无风的情况下,自行摆动起来!
村民们被这奇景惊醒,纷纷奔出家门,却骇然发现,那稻秆摆出的波纹瞬息万变,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
山巅之上,陈默闻讯登高远望,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的“天子望气术”视野中,四野的稻浪翻涌,彼此呼应,竟在以整个平原为棋盘,演化着一场场无声的战争推演!
攻守、进退、虚实、奇正……所有兵法的至高精义,此刻都由天地自发地演绎出来,其玄奥与流畅,远胜他当年穷尽心力之所为!
他心中剧震:这不是兵法重现,这是……这个世界,学会了独立思考!
他正欲下山,召集众人,将这前所未有的奇观记录下来,却猛地抬头,望向东方天际。
一道极其暗淡,却又锐利无比的光影,快到极致,撕裂夜幕,其形如一柄断裂的古剑,拖着绝望的尾焰,狠狠坠入了遥远的东海深处。
陈默的身形僵在原地,驻足良久,口中喃喃自语: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人……在强求‘知’……”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大地,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震颤,仿佛这片刚刚学会思考的天地,正在因某种遥远的、不请自来的危机,而发出愤怒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