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三月初一，晨曦尚未完全撕破海平面上的薄雾，天枢城中央广场已汇聚成一片人的海洋。
春日的南洋晨风带着咸湿的海气与岛上栀子花的清香，拂过广场四周高耸的椰子树，叶片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个注定载入史册的日子低语。广场以白玉石铺就，中央矗立着九丈高的“文明柱”，柱身浮雕自下而上镌刻着华胥建国历程：墨羽初立、远航拓疆、天枢奠基、万民议事……此刻，朝阳的第一缕金光正巧镀在柱顶那尊展翅青铜玄鸟的羽翼上，流光溢彩。
东方墨与青鸾并肩立于观礼高台。东方墨一袭玄色深衣，仅袖口领缘以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霜发已尽数转乌，只在鬓角残留几丝似有若无的银亮，衬得他面容愈发温润如玉，眸中神光内敛，望去不过四十许人。青鸾身着月白色箭袖武服，外罩同色轻纱长披，长发以一根青玉簪简单绾起，身姿挺拔如修竹。两人只是静静立着，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让周遭喧嚣都不自觉低了下去。
台下，万民议事院三百名代表依州列坐，皆着正式礼服——那是融合唐制与南洋特色的深衣式样，左襟绣所属州徽，右襟绣职业标识。各州观察团、学院师生、工坊代表、农会代表、商盟代表、海军将士……逾万人井然有序。许多老人被儿孙搀扶着，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年轻人则兴奋地交头接耳，手中握着连夜赶制的小旗，旗面上写着“华胥万岁”“选举盛典”等字样。
辰时正刻，浑厚的钟声自广场东侧的钟楼响起，九响之后，万籁俱寂。
公孙先生缓步登上中央高台。这位华胥教学首席今日穿着特别缝制的深紫色礼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捧着一卷金丝镶边的羊皮诏书。他站定，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声音通过精心设计的传声石装置，清晰传遍广场每个角落：
“华胥十年，春和景明。今据《华胥元首选举法》第一条、第五条、第九条之规定，经万民议事院三分之二代表表决通过，并报元首东方墨阁下核准——”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吐得极重，“首届华胥元首选举，正式启动！”
“轰——”掌声与欢呼如春雷炸响，直冲云霄。许多人激动得站起身，挥舞旗帜，热泪盈眶。来自爪哇南洲的一位老陶匠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声音哽咽：“儿啊，你爹我活了六十八年，在大陆时见过皇帝登基，见过官老爷升堂，可从没见过……没见过万民自己选国君啊！”儿子重重点头，眼圈也红了。
掌声持续了近一盏茶时间，才在公孙先生抬手示意下渐渐平息。
东方墨此时迈步上前。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环视全场。他的目光平和而深邃，仿佛能触及每个人的心底。当他目光掠过那些激动落泪的老人、满眼憧憬的学子、神情庄重的将士时，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那是欣慰，是感慨，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历史责任感。
“诸位华胥同胞。”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清泉击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今日我们齐聚于此，所为者何？”
他自问自答，语调渐升：“非为权力之更迭，非为荣辱之争夺，乃是为证明——证明这世间，最高权力可源于人民之选择，可受制于法律之程序，可归于制度之理性，而非天命所归，非血脉相传，非个人威权所独断！”
话音落下，全场肃然。许多来自大陆的老者浑身一震，这句话如利剑刺穿了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
东方墨继续道：“五十年前，我等跨海而来，所求者，不过一处容身之地，一缕文明星火。五十年间，我们筑城垦荒，立法兴教，建工坊，开海路，设议事院，立监察司……所做一切，皆为一个信念：人，生而应有尊严；权，本当服务众生。”
他右手轻抬，指向广场中央的文明柱：“那柱上所刻，非某一人之功业，乃我全体华胥民众共同书写之史诗！今日选举，正是这史诗最辉煌之续章——从此，华胥元首之位，将不再依赖开创者之指定，不再局限于某一家族之传承。凡有德有能、得民心者，皆可经由公开、公正、公平之程序，受万民之托，执掌国柄！”
他的声音陡然激昂：“此非退步，乃真正之进步！非削弱权威，乃夯实根基！因为——”他目光如电，“由万民选出的元首，其权力之源头是十一州百姓之信任；其行事之准则，是公开辩论时对民众之承诺；其功过之评判，是任期届满时选票之无声裁决！”
“今日，我们种下的是制度之苗；来日，收获的将是文明之树参天！”
话音落下，长久的寂静。许多人张着嘴，忘记了呼吸。这些观念太过超前，冲击着每个人的认知极限。但紧接着，掌声再次爆发，比先前更加热烈、更加持久，那是一种被点燃理想后的狂热，一种见证历史的震撼。
东方墨退回原位时，青鸾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她感觉到丈夫掌心微潮——这个超凡入圣的男子，此刻内心亦波澜起伏。
公孙先生再次上前，展开第二卷诏书：“依《选举法》第十三条，现成立‘首届华胥元首选举委员会’！委员会主席，由老朽暂代。”他顿了顿，“委员三十人，经各州推举、万民议事院审议产生，名单如下——”
他一一宣读。每念一个名字，台下相应区域便响起欢呼。委员中有德高望重的长者（如一位曾在大陆任过县令、因直言被贬的七旬老儒），有各行业代表（如珍珠州的女珍珠商、盘州的工匠大师），有学院教授，也有基层农会负责人。三十人年龄、出身、职业各异，唯一共同点是皆以公正廉明着称。
委员们依序登台，从公孙先生手中接过特制的委员徽章——一枚玄鸟展翅形状的银牌。他们面向民众，齐声宣誓：“吾等以华胥公民之名起誓，必将恪守法律，秉持公正，严守秘密，忠诚履行选举监督之责。若有偏私，天地共谴！”
誓言在广场回荡，庄严肃穆。
紧接着，青鸾迈步上前。她没有戴盔，未着甲，但一步踏出，整个广场瞬间安静——那是身经百战、武学通神者自然散发的威仪。她目光扫过观礼区前排的海军、陆军将领，声音清越如剑鸣：
“军事院全体将士，在此向华胥万民起誓：选举期间，军队严守政治中立，不干预选举进程，不偏袒任何候选人。吾等唯一职责，乃护卫选举秩序之安全，保障每一位公民行使权利之自由！”她右手按心，“此誓，天地为鉴，若有违者，军法不容！”
“唰——”所有在场的军人齐刷刷起身，右手捶胸：“护卫选举，军法不容！”声震九霄。
仪式最后，公孙先生宣读《首届元首选举实施细则》及时间表：三月为提名期，四月巡回辩论，五月投票，六月初公布结果。细则详细规定了候选人资格、竞选活动规范、投票程序、计票监督等，事无巨细，尽显制度设计的严谨。
日头渐高，春光明媚。成立大典在正午时分圆满结束，但人群久久不愿散去。他们围着文明柱指指点点，讨论着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几位从大陆来的老书生聚在一处，激动得胡须直颤。
“《尚书》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今日方知不是空话啊！”一位曾因文字狱差点丧命的老者热泪纵横。
他身旁，年轻得多的学院教师轻声道：“先生，这已超越‘天意即民意’了。这是……民意即法意，民权即政权。”
老者怔了怔，反复咀嚼这句话，忽然深深一揖：“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华胥真有希望！”
高台上，东方墨与青鸾已悄然离去。他们沿着白玉阶梯缓缓下行，身后是沸腾的广场，前方是蔚蓝的大海。
青鸾轻声道：“墨，你方才演讲时，我忽然想起利州江畔那个夜晚。你赠玉给她，说‘常守本心’……如今看来，我们守的，已是千万人之本心了。”
东方墨驻足，回望广场上欢腾的人群，目光穿越时空：“是啊。当年星火，今已燎原。”他握住妻子的手，“只是不知此刻神都，又是何等光景。”
两人沉默片刻，转身走向灵枢阁方向。春风吹起他们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文明长河中两片不肯随波逐流的帆。
而在万里之外的中原，神都洛阳正笼罩在早春的阴霾中。上阳宫深处，病榻上的武曌在昏沉中忽然惊醒，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枕边的墨玉，胸口剧烈起伏。窗外，柳絮如雪，却透着刺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