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八月十四,晨。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南洋薄雾,为天枢城镀上金边时,中央广场早已是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数百名身着统一蓝灰色工服的匠人,正将巨大的原木构件榫卯对接,搭建一座九丈见方、高三层的仪坛。坛基以白色海石砌就,四角立柱雕刻着玄鸟、巨鲲、稻穗、齿轮的浮雕,分别象征开拓、远航、农耕与工业——华胥文明的四大支柱。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老船匠,此刻却拿着图纸,用沙哑的嗓音指挥着:“左前角那根横梁再抬高半寸!对,就那样!明日元首要在这上面交接印绶,一块木板都不能歪!”
广场四周,来自十一州的代表团队正陆续抵达。珍珠州的渔娘代表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贝壳装饰衣裙,抬着象征丰收的珊瑚与珍珠模型;盘州的工匠代表则推着一台精致的小型蒸汽机模型,活塞在工匠小心翼翼地操作下缓缓运动,喷出细细的白汽;雨林州的土着酋长们身着传统羽冠,神情庄重而新奇;南溟州(大洋洲)的拓荒者们风尘仆仆,带来新大陆特有的奇花异石作为贺礼。
海军舰队在天枢港外海列阵,十二艘最新式的蒸汽铁肋战船排成雁行,桅杆上彩旗飘扬。更远处,日常巡逻的帆船与贸易船依然穿梭如织,只是今日都自觉避开了典礼水域。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期待,却又比节日多了十二分的庄重——每个人都知道,明日将见证什么。
灵枢阁顶楼,观星堂内却是一片静谧。
东方墨站在那幅巨大的《华胥寰宇全图》前,目光从标注着“天枢”、“霞屿”、“南溟”的一个个红点掠过,最终停留在代表中原的、那片广袤而颜色暗沉的区域。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墨玉牌——并非当年赠予武媚的那块“灵犀”原件,而是他亲手雕琢的仿制品。玉质相似,大小相若,“灵犀”二字也由他以指力镌刻,笔意更添几分苍劲深邃。原件此刻仍在神都深宫那位女帝掌中,而这块仿品,将成为华胥元首传承的信物,象征着“守护初心”之念的跨海延续。
青鸾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手中捧着刚刚最终审定的《元首权力交割仪程》与《华胥未来十年发展纲要》金册。她今日未着戎装,一袭月白深衣,长发简单绾起,唯有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剑,提示着她军事院首席的身份。
“墨,仪程最后一稿,公孙先生和选举委员会已无异议。”她将金册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木案上,“李恪的十年《执政总录》与《审计报告》,昨夜也已完成最终核验,十一州审议团全数通过。”
东方墨转过身,接过金册,并未翻阅——其中每一条款,早已在他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他的目光落在青鸾脸上,微微一笑:“紧张吗?”
青鸾怔了怔,摇头:“不紧张。只是……”她望向窗外广场上忙碌的景象,声音轻了下来,“想起五十多年前,我们刚踏上这片海岛时,只有几艘破船,几百个人,满目荒芜。如今……竟有了这般的场面。”
“是啊。”东方墨也望向窗外,晨光中,文明柱顶的玄鸟铜像熠熠生辉,“当年星火,未曾想能燎原至此。明日之后,这燎原之火,便正式交到新一代手中了。”他将墨玉牌轻轻放入早已备好的紫檀木匣中,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合拢。
几乎同时,阁外传来规律的叩门声。玄影的身影如同融入光影般出现,手中捧着一卷加密的羊皮纸。
“元首,副帅,大陆最新密报。”玄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
东方墨示意他展开。密报内容分两部分:前半是陈延之自神都发来的综合研判,后半是墨羽其他节点补充的细节。
“……张柬之与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于七月底完成最后推演,政变方案已定,核心为‘以清君侧之名,控宫门,迎太子,诛二张’。然具体发动时机,仍待‘天时’——即女皇病情出现明显危重、或张党有明确危害东宫举动之刻。”
“韦氏通过王同皎,已确认北门禁军中至少三处关键岗哨守将可为内应。东宫内部,死士暗藏。其恨意炽烈,然行动受张柬之集团节制,暂未妄动。”
“太平公主方面,近期频繁接见城外庄园管事,转移部分珍宝细软出城,其府中护卫亦暗中加强。似在预备‘不论何方胜出,皆可自保’之局。”
“张易之、张昌宗似已察觉风声,控鹤监亲信护卫增加一倍,张昌宗称病不出,张易之则更加频繁入宫侍奉,疑为加固‘护驾有功’之形象,并近距离掌控女皇病情变化。”
“女皇武曌,入秋后病情时有反复,然神志依旧清醒。八月以来,每日仍有近两个时辰处理紧要政务(由上官婉儿辅佐),对朝局动向,未必全无所知。然精力确已不济,对张党之依赖与对局势之掌控力,皆在持续衰减中。”
密报最后,是陈延之的一段个人分析:“神都气氛,如盛夏雷雨前之闷热窒息,虽未闻雷声,然人人皆知霹雳将至。各方皆在等待,等待那个或由天意、或由人谋触发的最终时刻。学生观此局,如观危楼将倾,蝼蚁尚且争命,何况人乎?唯叹生灵或将涂炭,文明再染血色。暗眼陈延之,神龙元年八月初十记。”
阁内一片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广场施工的号子声,和海浪轻轻拍打港岸的节奏。
良久,青鸾轻叹一声:“女皇她……终究是老了。”语气复杂,有怅惘,有悲悯,却已无多少亲情的波澜。五十载南海风雨,早已将昔日的晋阳公主,淬炼成华胥的副帅。血脉犹在,道路已分。
东方墨将密报卷起,递给玄影:“照旧归档。大陆之事,墨羽网络继续保持静默观察,除陈延之外,各节点进入最低限度潜伏,确保情报通道畅通即可。非到文明存亡关头,不予任何干预。”
“是。”玄影领命,却又问道,“元首,交割大典在即,大陆密报中提及的‘来年正月’之变,是否需在典礼后,与新元首重点商议应对预案?”
东方墨摇头:“不必。李恪已知晓‘察补天道’之根本原则。大陆之变,乃其旧体制积弊之总爆发,自有其内在因果与演化逻辑。华胥要做的,是完善自身,以作镜鉴。若事事预案,反而落了下乘,易生干预之心。”他顿了顿,“当然,交割之后,他若有疑问,我可为顾问,仅此而已。”
玄影了然,躬身退去。
东方墨重新拿起那个装有墨玉牌的紫檀木匣,对青鸾道:“走吧,该去丞相府了。今日,是李恪以‘丞相’身份,最后一次向你我述职。明日之后,他便要站在那仪坛之上,以‘元首’之身,接受万民的审视了。”
两人并肩走下灵枢阁旋转的木梯。阳光透过高窗,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交叠的影子,仿佛五十载光阴在此刻凝聚,又即将随着明日仪式的完成,悄然融入历史长河,成为华胥文明基石上,一道深沉而光辉的印记。
而在万里之外的中原,神都洛阳正笼罩在初秋罕见的闷热之中。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却没有一滴雨落下。街市比往日冷清许多,百姓行色匆匆,目光躲闪。北门禁军驻地,士兵擦拭兵刃的动作比往日更加用力;控鹤监所在的宫苑,宦官们脚步轻得像猫;东宫高墙内,死寂中酝酿着刻骨的恨意;太平公主府的侧门,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出,消失在通往城外的官道烟尘里。
上阳宫迎仙宫的暖阁,药香浓烈。武曌刚刚饮下一碗安神汤,精神稍振。她斜靠在榻上,手中握着那枚真正的“灵犀”墨玉,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冰凉的玉身,目光却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上官婉儿静立一旁,手中捧着几份亟待批红的奏章,却不敢打扰女皇这难得的、似乎陷入某种遥远思绪的片刻。
两个世界,同在八月十四这一天。一个在阳光下搭建仪坛,准备以最庄严的仪式,完成权力的和平交接与文明薪火的传递;另一个在阴云下密布线网,等待时机,准备以最暴烈的方式,撕开旧秩序最后的体面,完成权力的血腥更迭。
月圆前夕,暗流已至极处。只待明日,南海之滨,朝阳将升起在新的航程之上;而中原大地,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月,是否还能照亮通往黎明的路?无人知晓。
唯有历史的长风,穿过椰林与宫阙,掠过海浪与烽烟,默然记录着这文明分岔路口,截然不同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