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的傍晚,天枢城元首府别院的暖阁内,灯火通明
这处院落原是李恪任丞相时的居所,如今虽已迁入元首府,此处仍保留旧貌,作为家族私聚之所。暖阁三面开窗,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小园,移植了南洋兰芷与少量从大陆带来的梅竹,此刻在晚风中送来隐约的草木清香。阁内并未设主次高座,只以数张长案拼成“回”字形,铺着靛蓝的南洋土布,摆满了融合南北风味的菜肴:清蒸石斑鱼旁是红烧蹄髈,椰汁鸡旁是醋溜白菜,更有新摘的香蕉、芒果、菠萝切成果盘,与桂花糕、绿豆糕等中式点心相映成趣。
人到得极齐。华胥的开创一代与他们的后辈,难得如此齐全地聚在一处。
李恪与塔雅居于东首。塔雅虽已年过五旬,依旧是南洋女子那种充满生命力的明丽,她正低声嘱咐着仆役添酒。李恪身旁坐着长女李安宁。这位四十余岁的长公主,继承了父亲沉静的眉眼与母亲开朗的气质,如今嫁与珍珠州最大的珍珠商,虽未出仕,却在商界与慈善中颇有影响力。她身边依偎着一对七八岁的龙凤胎孙儿孙女,正好奇地张望着满座宾客。长子李承业坐在李恪另一侧,他面貌更像祖父李世民,英武中带着文气,现任霞屿州副州长,此次特意告假归来。李承业的妻子是盘州一位工匠大师的女儿,两人育有一子一女,年纪尚幼。
西首是东方墨与青鸾。东方墨一身素色葛袍,霜发早已转乌,只在鬓角残留几缕银丝,更添温润气度。青鸾挽着简单的髻,插一支青玉簪,月白常服衬得她姿容清逸。他们的长子东方启携妻坐在父母身侧。东方启面容肖似其父,气质却更偏务实,身为天枢城港务司首席,管理着华胥最繁忙的港口,此刻正低声与身旁的妹夫(东方曦的丈夫,一位海军舰长)交谈。女儿东方曦则挨着青鸾,她眉目间英气勃勃,一身利落的箭袖,正笑着逗弄东方启膝上刚满三岁的小孙女。东方曦自己的一双儿女,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规矩地坐在父亲身边,眼神却不时好奇地瞟向主位的祖父母。
南侧坐的是李弘与云霜夫妇、李贤与云舒夫妇。李弘(司法院首席)与云霜(军械司首席)的儿子已十八,正在海军服役;李贤(监察院总长)与云舒(海事司首席)的女儿刚满十五,在天枢学院就读。这两对夫妇低声交谈着,偶尔与对面的弟妹(指李恪的子女)点头致意,血缘的纽带在温和的互动中静静流淌。
北侧则汇聚了其他核心成员。公孙先生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身旁坐着两名最得意的年轻弟子。珊瑚与她的夫君(一位资深的航运将领)带着已成年的儿子。苏蕙与同在医疗卫生院任职的丈夫低声讨论着某种新药材的效用。沈文渊(已卸任海洋共同体领袖,现为霞屿州商会名誉会长)与家人同来。而坐在最靠近门边的,是苏月。她今年恰好四十,符合参选元首的年龄下限,虽在选举中得票最少,却因此赢得了广泛尊重。她依旧穿着简朴的青布衣裙,只鬓边多了一支新摘的素馨花,神色平静温和,身旁陪着那位她视若己出的女弟子。
此外,冷月与陆明远夫妇,以及云霜、云舒未成年的幼子们,也各自落座。暖阁内济济一堂,不同口音的谈笑声、孩童偶尔的嬉闹声、碗碟轻碰声交织,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李恪作为主人,待众人坐定,起身举杯。他没有用繁复的敬辞,只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尤其在东方墨与青鸾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沉稳而饱含真情:
“今日此宴,非为公务,只为家聚。在座皆是亲人、挚友、同志。恰逢先生与妹妹(青鸾)决意北归,探望故园,了却多年乡思。恪仅以此薄酒,一为两位饯行,愿一路顺遂,平安早归;二为庆贺我华胥诸家枝叶繁茂,世代相承;三愿我等情谊,如南海之水,长流不息。请共饮此杯。”
“共饮!”众人齐齐举杯,无论老少,皆神色郑重。酒是南洋自酿的米酒,清甜中带着暖意。饮罢,气氛顿时更加松弛热烈。
东方墨与青鸾含笑回敬。青鸾的目光尤其在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李弘、李贤等人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欣慰与感慨。这些侄儿,在经历了大陆皇室的血雨腥风后,能在这里安稳生活,各有建树,子孙绕膝,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宴席自然分作了几个圈子。老一辈多围在东方墨与公孙先生周围。
“先生此次回去,可要替我看看洛阳城南那家‘张记’胡饼铺子还在不在?”珊瑚笑着打趣,眼中却有追忆,“当年在神都,最爱他家刚出炉的胡饼,撒满芝麻,香得很!”
公孙先生捻须道:“老夫倒是对嵩阳书院那几株汉柏念念不忘。当年游学中原,常于树下读《易》。不知经此数十年风雨,可还安好?”
苏蕙则递过来几个小巧的药囊:“副帅,这是按古方配的‘避瘴丸’与‘水土散’,巴南山林多瘴气,中原水土与南海不同,带着以防万一。”青鸾郑重接过,点头道谢。
沈文渊则对东方墨道:“墨公,若途经长江水道,不妨留意沿岸码头商货往来。我近年研究内陆水运与南洋海贸衔接,巴蜀物产若能直下江陵、扬州,再转海船,或是一条新商路。”东方墨微笑颔首:“若有见闻,归来必与你细说。”
另一边,李弘、李贤等人则与青鸾低声叙话。
“姑姑,”李弘声音低沉,“乾陵……若方便,请代我与云霜,在父皇陵前……敬一炷香。”他神色复杂,对父亲李治,他感情极深。
李贤亦道:“还有昭陵……祖父与祖母……”他望向青鸾,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血缘上最为亲近,“姑姑亲自去祭拜,再好不过。”
青鸾握住两位侄儿的手,用力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明白他们的心情,也知晓自己肩上这份沉甸甸的托付。
年轻一辈的席面则活跃许多。东方曦正绘声绘色地向李承业的孩子们讲述“老祖宗”(东方墨)年轻时如何用一根树枝击败山贼的故事,引得孩子们惊叹连连。东方启则与李安宁的丈夫,那位珍珠商,低声讨论着近期珍珠行情与港口关税调整。苏月的女弟子好奇地向冷月请教海上航行的经验,冷月虽平日严肃,此刻也耐心解答。
李安宁带着她那对龙凤胎,走到东方墨与青鸾面前,让孩子给“叔祖”、“姑奶奶”磕头。两个孩子童声稚气地问:“叔祖,大陆远吗?有咱们华胥好吗?”东方墨俯身,摸摸孩子的头,温声道:“大陆很大,有很高的山,很长的河,和南海不一样。但华胥是咱们的家,这里的太阳和海风,是独一无二的。”
宴至酣处,不知谁起了头,哼起了当年远航时水手们常唱的一首南洋渔歌。先是几人低和,渐渐汇成一片悠扬的合唱,连孩童也跟着拍手。歌声在暖阁中回荡,飘出窗外,融入南洋九月的夜色与海风中。
这不仅仅是一场送行宴,更是一次温暖的检阅。检阅着六十余载筚路蓝缕结出的硕果——不仅是一个屹立于南海的制度文明,更是这群开拓者及其后裔,在远离故土的血雨腥风后,重新构建的、充满生机与亲情的家族与社群网络。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照着温暖的灯火,眼中都闪烁着对未来的希望,以及对即将远行的两位长辈,最真挚的祝福与不舍。
而在暖阁之外,神都洛阳的秋夜,正被越来越重的寒露与越来越紧的阴谋所笼罩。但在此刻的南海之滨,这方小小的暖阁里,只有团聚的温暖、血脉的牵绊、以及对一段即将启程的归乡之旅,最朴素而深沉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