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古玩市场的早市总是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味——陈年木器的霉味、旧书的纸香、铜器的金属味,还有那些真假难辨的古董散发出的复杂气息。陈逸穿梭在摊位间,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件物品。作为一家小型民俗博物馆的顾问,他每周都会来市场淘宝,寻找那些被埋没的珍品。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一面铜镜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面镜子不大,直径约八寸,青铜质地,边缘铸有精美的云雷纹。镜背中央有一个半球形钮,周围环绕着对称的四组图案:一对凤凰,一对麒麟,还有两只蝴蝶和两朵牡丹。工艺精湛,显然是件好东西。
但真正让陈逸停下脚步的,是镜背的铭文。围绕镜钮刻着一圈小篆,他凑近细看,辨认出文字内容:
“照人颜,映人心,双面镜,双面魂”
双面镜?陈逸翻转镜子,发现镜面已经严重氧化,几乎照不出人影,只有一片模糊的暗黄色。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观察镜面边缘。果然,在镜框内侧有一道极细的缝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一面“阴阳镜”——正面照阳世,反面照阴间。他在古籍中读到过这种镜子的记载,但从未见过实物。传说这种镜子由古代方士铸造,用于沟通阴阳。如果这面是真的...
“老板,这个怎么卖?”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
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低头修补一个陶罐。他抬头看了一眼陈逸手中的铜镜,眼神闪烁了一下。
“那面镜子不卖。”
陈逸皱眉:“不卖?那为什么摆出来?”
“摆出来等人。”老者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等有缘人。”
“有缘人?”
老者走近,仔细打量陈逸:“你姓陈,对吗?”
陈逸惊讶:“您怎么知道?”
“镜子告诉我的。”老者神秘地笑了笑,“这面镜子在我这里二十年了,一直在等一个姓陈的人。上一个主人临终前说,下一个主人必须姓陈,否则会招祸。”
陈逸心中一动。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法在古玩市场很常见,但他确实被这面镜子吸引了。而且,他也确实姓陈。
“如果我非要买呢?”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镜子拿回家后,千万不能擦拭镜面,尤其是不能用水或任何液体擦拭。”老者表情严肃,“更不要在午夜时分照镜子。”
陈逸笑了:“这是古玩界的常见禁忌,怕破坏包浆,我懂。”
“不,你不懂。”老者摇头,“这不是为了保存价值。这是为了...安全。”
陈逸看着老者的眼睛,发现对方是认真的。这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好,我答应。多少钱?”
老者伸出一根手指:“一百块。”
这个价格低得离谱。以这面铜镜的工艺和年代,如果是真品,市场价至少在五位数。陈逸更加确信老者在编故事,但他还是掏出了一百元。
老者接过钱,没有立即递过镜子,而是从摊位下取出一个木盒。盒子是紫檀木的,表面雕刻着莲花图案。他将铜镜小心放入盒中,盖上盒盖,用红绳捆好,这才交给陈逸。
“记住我的话。”老者叮嘱,“尤其是午夜不要照镜。这不是玩笑。”
陈逸点头,心中不以为然。他见过太多卖家给普通古董编造灵异故事来增加神秘感,这不过是又一出戏罢了。
回到博物馆的修复工作室,陈逸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取出铜镜。在专业灯光下,镜子的精美工艺更加凸显。他初步判断,这应该是明代的东西,也许更早。
他戴上白手套,用软毛刷轻轻扫去镜背的浮尘。那些图案在清洁后更加清晰生动,凤凰的每一片羽毛、麒麟的每一块鳞片都栩栩如生。镜钮上有一个小孔,可能是原本系有丝带或流苏。
陈逸翻转镜子,观察氧化的镜面。作为修复师,他本能地想要清理它,恢复它本来的功能。但老者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千万不能擦拭镜面。”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做其他分析。他用仪器检测了铜镜的成分和铸造工艺,拍了高清照片,查阅相关资料。随着研究的深入,他越来越确定,这确实是一面罕见的阴阳镜。
古籍记载,阴阳镜通常成对出现,一面为阳镜,一面为阴镜。阳镜照常世,阴镜照幽冥。两镜相对,可通阴阳。但这面镜子似乎是合二为一的——正面为阳,反面可能另有玄机。
陈逸注意到镜背的铭文在特定角度下会反射微光,像是涂有某种特殊材料。他用紫外线灯照射,铭文竟然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
这不是普通的铜镜。
下班时,陈逸将镜子放回木盒,带回了家。他住在老城区的一栋公寓楼里,房子不大,但有一个专门的房间存放他的收藏。
晚上,他将铜镜放在书房的陈列架上,与其他几面古镜放在一起。这些镜子都是他的收藏,有汉代的规矩镜,唐代的海兽葡萄镜,宋代的湖州镜。这面新得的阴阳镜在其中显得格外特别。
临睡前,陈逸最后一次查看镜子。书房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暗。铜镜在架子上反射着微弱的灯光,镜背的图案在阴影中仿佛活了过来。
他摇摇头,关灯离开。
午夜,陈逸被奇怪的声音惊醒。
不是敲门声,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细微的摩擦声,像是丝绸摩擦的声响。声音来自书房。
他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零七分。
陈逸坐起身,侧耳倾听。声音持续不断,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反复擦拭什么。
他下床,轻轻走到书房门口。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微弱的黄光,不是电灯的光,更像是烛光。
他推开门。
书房里,陈列架上的铜镜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是反射光,而是从镜面内部发出的。镜面不再模糊,而是清晰如新,映出房间的景象——但景象有些扭曲,像是透过水面观看。
最让陈逸震惊的是,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站在门口的身影,而是另一个人的背影。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女性,长发及腰,正对着镜子梳头。
她手中的梳子缓缓划过长发,动作优雅而缓慢。每梳一下,就发出那种丝绸摩擦的声音。
陈逸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镜中的女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继续梳头,口中还轻声哼唱着某种曲调,很古老,很哀婉。
他想要后退,但双脚像钉在地上。他想移开视线,但眼睛无法从镜中景象移开。
女子突然停止梳头,缓缓转过头。
陈逸看到了她的侧脸——清秀,苍白,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哀愁。她似乎看到了镜外的陈逸,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镜子发出的光芒突然增强,变得刺眼。陈逸本能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镜子已经恢复正常,镜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书房里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陈逸打开灯,一切都正常。铜镜静静地躺在架子上,和其他镜子没什么两样。但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檀香,又像是某种花香。
他走近铜镜,仔细观察。镜面依然是氧化状态,没有任何异常。他伸手触摸镜面,冰凉,普通青铜的温度。
刚才的一切是梦吗?是睡眠瘫痪导致的幻觉?
但那种真实感太强烈了。而且,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他确定自己是清醒的。
陈逸想起老者的警告:“不要在午夜时分照镜子。”
也许那不是无稽之谈。
他将铜镜从架子上取下,放回木盒,盖上盒盖。想了想,他又将木盒放进书桌抽屉,上了锁。
回到床上,陈逸辗转难眠。镜中女子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镜中?如果是幻觉,为什么如此清晰具体?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陈逸带着铜镜来到博物馆。他没有提及昨晚的经历,而是开始更深入的研究。
他首先查阅了所有关于阴阳镜的记载。在一本明代的《异器录》中,他找到了相关描述:
“阴阳镜,双面也。阳面照人,阴面照魂。铸者须择阴年阴月阴日,以处子之血淬火,以朱砂书符于背。镜成,可通幽冥,然易招不祥。故多封印之,或以红布裹之,或埋于桃木盒中。”
书中还提到,阴阳镜常被用于古代的一种特殊仪式——“招魂镜”。家属可通过镜子与逝去的亲人沟通,但风险极大,可能招来其他游魂。
陈逸继续查找地方志和民间传说。在江城县志的“异闻录”章节中,他发现了一段记载:
“万历年间,本县有富商陈氏,娶妻林氏,美貌贤淑。然婚后三载无子,陈氏欲纳妾,林氏抑郁而终。临终前,林氏誓言永不离陈家,化作镜中魂。陈家后每夜闻女子梳头声,见镜中影,不胜其扰。请道士作法,将镜封于桃木盒,埋于宅东槐树下。然陈家自此衰落,终至绝嗣。”
记载的时间、姓氏都与铜镜吻合。如果这面镜子就是传说中的那面,那么镜中的女子可能就是林氏,那位抑郁而终的妻子。
陈逸感到一阵寒意。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他昨晚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一个被困在镜中四百多年的灵魂。
更令他不安的是,他也姓陈。老者说镜子在等一个姓陈的人,难道他是陈氏的后人?还是说,镜子选择所有姓陈的人?
中午,陈逸收到一个快递。寄件人没有署名,地址是古玩市场。拆开后,里面是一本破旧的线装书,还有一张纸条:
“此书或有助于你。记住,镜子不能擦拭,尤其不能见水。勿谓言之不预也。”
字迹苍劲,应该是那位摊主写的。
陈逸翻开书,是一本手抄的《镜谱》,记录各种古镜的鉴别方法和相关传说。在关于阴阳镜的章节,有几页被特别标记:
“阴阳镜者,双面一体,阴阳共存。阳面为铜,阴面为影。影非实体,乃魂之居所。若镜面蒙尘,魂不得出;若镜面清明,魂可显形。然魂魄久困镜中,易生怨怼,渐失本性...”
“...解之法有二:一曰超度,需知魂之姓名生辰,请高僧诵经四十九日;二曰释放,须寻得魂之执念所在,助其了却心愿,自然消散...”
“...最忌者,以水拭镜。水属阴,可通幽冥,若以水拭阴镜,魂力倍增,恐破镜而出,为害人间...”
陈逸合上书,心中复杂。这些记载与现代科学完全相悖,但结合昨晚的经历,他不能简单否定。
他决定尝试与镜中灵魂沟通。如果林氏真的困在镜中四百多年,她一定很痛苦。也许他可以帮她解脱。
当晚,陈逸做了准备。他在书房中央铺了一张白布,将铜镜放在上面,周围点了七盏小油灯——按照《镜谱》中的图示摆放。镜子前放了一面现代的小镜子,镜面相对。
《镜谱》记载,阴阳镜与普通镜子相对时,可能形成通道,让镜中魂暂时显形。
午夜十一点,陈逸开始了。他关掉电灯,只靠油灯照明。火光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他面对铜镜坐下,轻声说:“林氏夫人,如果你能听到我,请现身一见。我没有恶意,只想帮助你。”
没有反应。铜镜静静躺在白布上,镜面模糊。
陈逸等了十分钟,正要放弃时,铜镜开始发生变化。
镜面逐渐变得清晰,像是有一层雾气被抹去。镜中映出的不是书房景象,而是一个古代房间,陈设简朴,有一张梳妆台,一把椅子。
梳妆台前,坐着昨晚看到的女子。她穿着明代服饰,淡青色上襦,月白色下裙,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她正对着一面镜子梳头——不是这面铜镜,而是梳妆台上的另一面镜子。
陈逸屏住呼吸。女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继续梳头动作。梳了几下后,她停下来,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夫君已经三日未归了。”
她的声音温柔而哀伤,带着江南口音。
陈逸犹豫了一下,开口说:“林夫人?”
女子猛地转身,不是身体转动,而是镜中的影像转向他。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你能看见我?能听见我?”
陈逸点头:“是的。我叫陈逸,是这面镜子现在的主人。”
“陈...”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你也姓陈。是陈家的后人吗?”
“我不知道。但很有可能。”陈逸实话实说,“林夫人,你为什么会困在镜中?”
林氏苦笑:“不是困,是我自己选择的。当年我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我太爱夫君,舍不得离开,又怕他忘了我。听说有阴阳镜可留魂,便求一位道士帮我...将我的一魂一魄封入镜中。”
她顿了顿,眼中含泪:“但我没想到,这一留就是四百年。夫君早就不在了,陈家也败落了,只有我还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陈逸感到一阵同情:“你想离开吗?我可以帮你。”
林氏沉默了很久:“我想...但我不能。我与镜子有契约,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自愿替我留在镜中。”林氏低声说,“但那样太自私了。我已经等了四百年,不介意再等下去。”
陈逸心中一震。原来阴阳镜的机制是这样的——一个灵魂换一个灵魂。难怪被称为不祥之物。
“还有其他方法吗?”他问,“《镜谱》中提到,可以帮助你了却心愿。”
林氏的眼睛亮了一下:“心愿...我确实有一个。我想知道,夫君后来怎么样了。他纳妾了吗?有子嗣了吗?过得好吗?”
陈逸想了想:“我可以帮你查。陈家应该有族谱或记载留下。”
“真的吗?”林氏的声音充满期待,“如果你能帮我找到答案...也许我就能安心离开了。”
铜镜的光芒开始变淡,林氏的影像也逐渐模糊。“午夜将过,我必须回去了。明晚...明晚如果你有答案,我们再谈。”
镜面恢复模糊,书房里只剩下油灯的光芒。
陈逸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与一个四百年前的灵魂对话,这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但林氏的哀伤是如此真实,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第二天,陈逸开始调查陈家的历史。他首先联系了本地的地方志办公室,查询明代陈氏家族的记录。
工作人员帮他找到了陈家的族谱复印件。根据记载,陈氏家族在明代确实是本地望族,以经商致富。族谱中明确记载了一位叫陈文远的商人,娶妻林氏,婚后无子,林氏早逝。
林氏去世后,陈文远并没有纳妾,而是终身未再娶。他在林氏去世十年后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五岁。由于没有子嗣,家产由侄子继承,但家道从此中落,三代后便不再见于记载。
族谱的边注中有一段小字:“文远公思念林氏成疾,常对镜自语,家人以为癫。临终前,嘱将一面铜镜随葬,言‘与妻相伴’。”
陈逸将这些信息记录下来。林氏的夫君并没有忘记她,反而因思念成疾,早早离世。这段爱情悲剧令人唏嘘。
他还发现了一个细节:陈文远去世后,家人并没有将铜镜随葬,而是听从道士建议,将镜子封印后埋于地下。可能是因为镜子已经显灵,家人害怕。
当晚,陈逸再次与林氏沟通。当他把查到的信息告诉她时,林氏泣不成声。
“夫君...夫君竟然没有再娶...还思念成疾...”她的声音哽咽,“我错怪他了...我以为他会忘了我...”
“他没有忘记你。”陈逸轻声说,“他临终前还想带着镜子,与你相伴。”
林氏哭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谢谢你,陈先生。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可以安心了。但我还是无法离开...契约的力量太强。”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陈逸不甘心,“一定有办法解除契约。”
林氏想了想:“那位道士当年说过,如果我改变心意,想要离开,需要找一个阳气极盛之人,在正午时分,以阳火照射镜子四十九天,慢慢消磨契约的力量。但过程漫长,且那人会因此损耗阳气,容易生病。”
“我愿意试试。”陈逸脱口而出。
林氏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你为何要为我冒险?”
陈逸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作为历史研究者的责任感,也许只是不想看到一个灵魂永远被困。
“因为这不公平。”他说,“你已经等了四百年,够了。”
林氏深深地看着他,眼中充满感激:“你是个好人,陈先生。但我不能接受。损耗阳气对你的伤害太大。”
“我们可以慢慢来,每天只做一会儿。”陈逸坚持,“而且,我年轻,阳气足,恢复得快。”
经过一番劝说,林氏最终同意了。他们约定,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正午时分,陈逸将铜镜放在阳光下照射,同时念诵《镜谱》中记载的净化咒文。
第二天起,陈逸开始了这个仪式。每天正午,他将铜镜拿到阳台,让阳光直射镜面。起初几天,没有任何变化。但从第七天开始,他注意到镜面的氧化层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
第十四天,裂纹扩大,有些地方开始剥落,露出下面光亮的铜面。
第二十一天,镜面已经清晰可见,能照出人影。但镜中映出的不是陈逸,而是林氏。她站在一个白光笼罩的空间里,对他微笑。
“契约的力量在减弱。”她说,“我能感觉到束缚在放松。”
但同时,陈逸开始感到不适。他容易疲劳,晚上睡眠变差,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正如林氏所说,这个过程在消耗他的阳气。
第二十八天,陈逸感冒了。发烧,咳嗽,浑身无力。他本想坚持仪式,但被林氏制止。
“今天休息。”她在镜中说,“你的脸色很不好。这样下去,契约没解除,你的身体先垮了。”
陈逸确实感到虚弱,只好同意。他躺在床上休息,铜镜放在床头柜上。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林氏在说话,但听不清内容。
半夜,陈逸被咳嗽惊醒。他伸手想拿水杯,却看到铜镜在黑暗中发出微光。镜中,林氏焦急地看着他。
“陈先生,你发烧了。我去找人来帮你。”她说。
“不用...”陈逸想说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但林氏已经消失了。
几分钟后,他听到敲门声。很轻,但持续不断。
陈逸挣扎着下床,走到门边。透过猫眼,他看到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站在门外,正是林氏。但她不是实体,而是半透明的,像是一个投影。
他打开门。林氏飘进来,关切地看着他:“你的气色很差。我帮你煮点粥吧。”
“你会煮粥?”陈逸惊讶。
林氏微笑:“我生前是陈家的主母,这些事当然会。虽然现在只能做些简单的。”
她飘向厨房。陈逸跟过去,看到她用念力打开柜门,取出米和锅。水龙头自动打开,米自动洗净,然后一切在无形的操控下进行。
陈逸看呆了。他知道灵魂可以影响物质世界,但亲眼见到还是震惊。
粥煮好后,林氏盛了一碗,递给他。碗漂浮在空中,稳稳地落在他手中。
“小心烫。”她说。
陈逸尝了一口,简单的大米粥,但很温暖。奇怪的是,吃了粥后,他感觉好多了,烧也退了。
“谢谢你。”他说。
林氏摇头:“应该是我谢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没什么能回报的。”
那天之后,陈逸和林氏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只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更像是朋友。陈逸会跟林氏讲现代世界的事情,林氏则分享明代的生活点滴。
第三十五天,仪式继续。镜面的氧化层已经完全剥落,镜子光亮如新。林氏在镜中的影像也越来越清晰,有时甚至能暂时离开镜子,在房间里走动几分钟。
但陈逸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消瘦了许多,黑眼圈深重,精神萎靡。同事们都劝他去医院检查,但他知道原因。
第四十二天,意外发生了。
那天中午,陈逸照常进行仪式。突然天气变化,乌云密布,下起了雨。几滴雨水溅到镜面上。
起初陈逸没在意,用布擦拭。但擦了几下后,他想起老者的警告:“千万不能擦拭镜面,尤其不能用水。”
已经晚了。
铜镜突然剧烈震动,从桌上飞起,悬浮在半空中。镜面放射出刺眼的光芒,整个房间被照得一片白炽。
“不!”林氏的尖叫声从镜中传出,“契约反噬!陈先生,快离开!”
但陈逸已经动弹不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中传来,拉扯着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剥离,灵魂像是要被扯出体外。
镜中,林氏的身影在挣扎,试图阻止什么。“停下!不要伤害他!”
但契约的力量已经失控。雨水作为媒介,加强了阴阳之间的联系,同时破坏了原本的平衡。
陈逸看到镜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旋涡,正在不断扩大。旋涡中心,有什么东西正在爬出来——不是林氏,而是另一个存在,扭曲、黑暗,充满恶意。
“镜中的...其他东西...”林氏的声音充满恐惧,“被我压制了四百年的...怨灵集合...它们要出来了!”
原来,阴阳镜不仅困住了林氏的魂魄,还吸引了其他游魂。四百年来,林氏一直在压制它们,保持平衡。但现在契约松动,加上水的催化,平衡被打破了。
黑色旋涡中伸出一只只手,苍白、腐烂,试图抓住陈逸。他想要后退,但身体像被钉住。
就在这时,林氏做出了决定。
“我以我魂,重封此镜!”她大声念诵,“阴阳有序,各归其位!”
她冲向黑色旋涡,身体化作一道白光,与黑暗碰撞。强烈的光芒爆发,陈逸不得不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结束了。
铜镜掉在地上,镜面恢复了原本的模糊状态。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常,阳光透过云层照进来,雨已经停了。
“林夫人?”陈逸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
他捡起铜镜,镜面映出他自己的脸,憔悴而苍白。镜背的铭文依然清晰:“照人颜,映人心,双面镜,双面魂”。
但镜子已经不同了。那种灵动的感觉消失了,它现在只是一面普通的古镜。
林氏用自己最后的力量重新封印了镜子,也彻底消散了。为了不让怨灵伤害陈逸,她牺牲了自己。
陈逸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四百年的等待,刚刚看到希望,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他将铜镜放回木盒,锁进保险箱。他不会再使用它,也不会再尝试什么仪式。有些东西,也许就应该永远封印。
几天后,陈逸的身体逐渐恢复。但他经常梦到林氏,梦到她梳头的画面,梦到她最后的微笑。
一个月后,陈逸再次来到古玩市场,想找那位老者。但摊位已经换了主人,新摊主说老者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
陈逸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请新摊主转告,但始终没有消息。
生活回到正轨,但陈逸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他对历史的理解,对生命的认知,都因为这次经历而不同。
他开始研究更多关于明代女性生活的资料,特别是像林氏这样的商人妻子。他写了一篇论文,探讨明代女性的婚姻困境和精神世界。论文发表后,引起了不少关注。
但他没有提及铜镜的事。有些经历,只能自己珍藏。
一年后的一个晚上,陈逸在书房工作到深夜。当他准备休息时,眼角余光瞥见陈列架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他转头看去,是那面铜镜。但它不在保险箱里,而是又回到了架子上。
镜面发出柔和的白光,光中,林氏的影像隐约可见。她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渐渐淡去。
镜面上,出现了一行新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像水汽凝结而成:
“谢谢你,让我不再孤单”
字迹慢慢消失,镜子恢复正常。
陈逸站在书架前,久久不动。最后,他笑了,眼中含泪。
“也谢谢你,林夫人。”
他将铜镜从架子上取下,没有放回保险箱,而是放在书桌上。这一次,不是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一位朋友的纪念。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镜子反射着柔和的光芒。在某个平行时空里,也许林氏终于与她的夫君重逢了。而在这个世界,她的故事被记住,她的存在被见证。
这就够了。
陈逸关掉台灯,让月光充满房间。在寂静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叹息,不是哀伤,而是释然。
然后,永远的宁静。
镜子静静地立在桌上,映照月光,也映照着一个承诺的完成。四百年,终于,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