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属院时,已是中午。
陆则川让车停在路边,独自走到一片废弃的矿区。
巨大的矿坑像大地的伤口,裸露的岩层记录着几十年的挖掘。
一些地方已经开始生态修复,种上了耐旱的灌木,
但那些深坑依然沉默地诉说着过往。
手机响了,是苏念衾:“产检结果很好,医生说宝宝很健康。”
“那就好。你感觉怎么样?”
“就是有点想汉东的桂花香。”她轻声笑,“河西好像没有桂花。”
“等春天,我们种一棵。”
挂了电话,陆则川站在矿坑边缘。风吹过,扬起细细的煤尘。
他想起了郑老的话:“根不能断。”可根是什么?
是这些老楼,这些矿坑,这些不愿离开的老人?
还是那些已经远走的年轻人,那些在新城里生长的孩子?
“陆书记。”陈晓走过来,递上瓶水,“下一站去新区?”
“去。”陆则川喝了口水,“我们要去看看这个树的另一头,长成了什么样。”
新城规划馆里,沙盘灯光璀璨。
年轻的规划师正在讲解:
“……这里是中央商务区,规划建设两百米以上高楼五栋;这里是科技创新园,已引进企业三十七家;这里是生态居住区,配套国际学校和三级医院……”
沙盘上的模型精致漂亮,道路宽阔,绿化成片,完全是现代化城市的模板。
参观的企业家们频频点头,投资商眼里闪着光。
陆则川安静地听着,直到讲解结束。
“我想问个问题,”他说,
“规划里有没有考虑,老城区的居民如何融入新区?”
规划师愣了一下:“这个……新区有保障房政策,符合条件的可以申请。”
“那些不符合条件的呢?”陆则川指着沙盘,
“比如收入偏低,但又在老城有稳定社会关系的老人?比如在老城做小生意的个体工商户?新区的商铺租金,他们承受得起吗?”
展厅里安静下来。
“发展不是建一座新城,让一部分人住进去。”陆则川声音平稳,
“是把所有人都带上,让老城的人看到希望,让新城的人记住来路。否则,新城越亮,老城越暗,这不是发展,是割裂。”
他转身对陪同的干部说:
“我要看规划里‘人的连接’——交通怎么通,就业怎么转,公共服务怎么覆盖,社会网络怎么延续。建筑会老,但人的生活要一直新下去。”
天际黄昏,暮色四合。
离开规划馆时,新城已是华灯初上,璀璨如星;
而远处老城,依然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暮色之中,仿佛时光在那里走得慢了些。
陆则川站在交界处,看着光影分割线从脚下延伸向远方。
陈晓小声说:“陆书记,您今天的话……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太理想了。”
“理想不是空想。”陆则川望着远方,“是想清楚要去哪里,然后一步步走过去。如果连想都不敢想,那就真的走不到了。”
手机又震动,这次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明日午时,城南古槐树下见。乾哲霄。”
陆则川看着这条信息,心中一动。
那个行走在山水间的人,终于要走进这座正在挣扎蜕变的城市了。
夜色渐深。
祁同伟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宿舍。
这是公安厅的干部公寓,简单的一室一厅。他脱了外套,打开视频通话。
秦施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宾馆房间。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睛弯弯的。
“今天怎么样?”她问。
“老样子。”祁同伟倒了杯水,“你呢?采访顺利吗?”
“遇到点阻力。”秦施揉了揉太阳穴,
“想挖深一点,就有人打招呼。不过还好,材料基本齐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隔着屏幕,隔着山河。
“我想你了。”秦施忽然说。
祁同伟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我也是。”
“等这个系列报道做完,我申请调回汉东。”秦施声音很轻,
“不跑一线了,做内勤,或者培训。我们……该有个家了。”
祁同伟看着屏幕里的她。
一直以来,他们像两艘并行航行的船,各自顶着风浪,偶尔靠港相见,又匆匆分别。秦施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一直是那个独立、要强、要冲在最前面的女警官。
“你想好了吗?”他问。
“想好了。”秦施微笑,
“我忽然觉得,两个人一起守着灯火,比一个人追着光跑,更踏实。”
窗外,汉东的夜空星光稀疏。
祁同伟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秦施时,她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姑娘,眼神清澈,说要“除暴安良”。
这些年,暴与良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但他们始终没松开彼此的手。
“好。”他说,“等你回来,我们就去看房子。”
视频挂断后,祁同伟走到窗前。
城市的灯火温柔,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
而他终于要有一盏,属于两个人的灯了。
更深的夜里,河西山区。
乾哲霄坐在古寺的台阶上,看着山下城市的灯火。
慧师父已经睡了,山间只有风声虫鸣。
这几天,他走了很多地方:
去了老矿区,看那些不肯离开的老人;去了新城,看那些满怀期待的年轻人;去了拆迁中的城中村,看那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家庭;
也去了偏远的乡村,看那些守着土地却留不住孩子的老人。
他看到了“变”的必然——时代在前进,城市在扩张,产业在升级。
他也看到了“不变”的艰难——情感的记忆,生活的惯性,身份的认同。
一个老矿工对他说:“我这双手,挖出来的煤能堆成山。”
“现在说煤矿要关了,我这双手,还能干啥?”
一个年轻程序员对他说:
“我在新区买了房,把孩子接来上学。可每次回老家,都觉得像个客人。”
一个城中村的餐馆老板对他说:
“拆迁补偿不够在新区开店,可老顾客都在这片。搬走了,生意就没了。”
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时间里:
老人困在辉煌的过去,年轻人困在焦虑的现在,孩子困在未知的未来。
而城市这台机器,轰隆隆向前,似乎顾不上这些细微的叹息。
乾哲霄想起《庄子》里的话:
“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可“化”的速度如果太快,“时”里的人就会摔倒。如何让变化等一等灵魂,让前进记得回头?
他起身,走进禅房。
油灯下,他铺开纸,却久久没有落笔。最终,他只写了四个字:
“根深叶茂”
然后吹熄了灯,在黑暗中静坐。
明日要去见陆则川了。
那个在漩涡中心的人,那个既要推动变化又要安抚灵魂的人。
他想问问他:当根与枝桠方向不同时,树该如何生长?
山风穿过寺门,带着远方的气息。
乾哲霄闭上眼睛,仿佛听见整座城市的呼吸——沉重的,急促的,期待的,不安的。而这些声音,最终都要汇聚到一个人的案头,变成文件上的决策,变成千万人的生活。
他想,这大概就是“时代”的重量吧。
夜色最浓时,陆则川还在书房。
桌上摊着老城改造方案、新区规划图、能源转型报告、冬季保供计划……每一份都关系着无数人的生活。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窗外。
这座城市正在沉睡,也在生长。就像一棵大树,有的枝条已经伸向天空,有的根系还埋在旧土里。
而他要做的事,是让整棵树都健康——既要修枝剪叶,让新芽生长,也要松土施肥,让老根不死。
这很难。但总得有人去做。
他想起乾哲霄要来的消息,心中竟有些期待。
那个永远在思考“道”的人,会如何看待这些具体的“术”?
而他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术”中,是否还记得最初的“道”?
手机亮了,是苏念衾发来的照片:
她躺在床上,手轻抚着腹部,灯光温柔。
配文:“宝宝踢我了,说爸爸该休息了。”
陆则川看着照片,笑了。他回复:“告诉宝宝,爸爸马上睡。”
关上台灯前,他在日历上圈出明天的日期,在旁边写了一个“乾”字。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稀。
而远山之中,有人正踏着晨露,走向这座在变革中喘息的城市。
一夜将尽,新的一天,又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