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城市很安静。路灯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昏黄的光。我们从三个方向往警局地下通道撤。我走在中间那条通风管下的暗道里,旁边是冰冷的水泥墙,头顶是生锈的金属管道。远处传来水泵的声音,像是城市在呼吸。
我没有回头。
身后那座废弃变电站已经看不见了,但我们都知道它还在那里。今晚没有枪声,没有爆炸,什么都没发生。可我心里比以前任何一次任务都更紧张。我们不是去抓人,而是去确认一件事——那个藏在城市系统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醒了。
脚步很轻,每一步都像踩在神经上。经过通风管后面的检修门时,手背擦到了铁框,划出一道口子。血慢慢渗出来,在月光下有点亮。我没管它,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留下一道红印。这点伤不重要,但它提醒我:我们已经靠近真相了。
赵勇在拐角等我。
他靠墙站着,影子融在黑里,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烟。看到我过来,他把烟扔进脚边的铁桶,发出一声“嗤”。
他拎着一个黑色布袋,里面是我们今晚用过的干扰器零件。这些东西藏在工地围挡下面,是我们临时做的反制设备,用来切断某个信号源。可它只运行了不到十七分钟就停了——不是坏了,是被人识别并绕开了。
他不说话,只是点头,把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摸到布料还有点热。设备刚停不久,内部还在散热。我能感觉到那点余温,好像它还想告诉我们什么。我掂了掂重量,知道里面除了电路板和天线,还有我们装的追踪芯片。就算它被关了,我们也留下了线索。
李悦已经在技术室门口。
她站在灯下,背对着应急出口,手里拿着一张磁卡。门禁闪着绿光。她的脸很瘦,眼睛下面有黑圈,这几天应该没睡好。但她站得很直,像一根绷紧的线。
我们一个个进去。
她关上门,又按下墙上的开关,切断了房间所有信号。这是她自己加的装置,能在十秒内清空屋里的无线信号,连手机都收不到。她说:“真正的秘密,不能留在空中。”
我把布袋放进铁箱,连同笔记本、铅笔、望远镜一起封起来。这些东西都是今晚带出去的,哪怕是最普通的文具,也可能沾上不该有的信息。那支铅笔是我特制的,笔芯里藏着微型记录仪;望远镜也能看热成像。如果落到别人手里,我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李悦接过U盘,插进主机,开始清除数据。
这台电脑没有联网,操作系统是专门改过的,只能通过U盘传文件。屏幕上的进度条慢慢走,绿色一格格推进,像倒计时。她盯着屏幕,手指轻轻敲桌子,节奏很稳。
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我们在怕什么。
进度条走完,她拔出U盘,用钳子夹断芯片,扔进防爆盒。盒子是钛合金的,里面有高温熔毁装置,一旦有人想偷读数据,0.3秒内就能把芯片烧成碳。这是她三年前从军方朋友那儿弄来的,现在成了我们最后的保险。
赵勇坐在桌边,打开自己的本子。
那是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旧了,边角卷起,纸也发黄。他一页页撕下来,放进碎纸机。动作很慢,每撕一张都要停一下,像是在检查有没有漏掉什么。他眼神很沉,不像在销毁证据,而是在告别过去。
我认得这个本子。
十年前“灰塔”项目开始时,他就开始记。那时他是市局技侦科的普通工程师。项目名义上是升级电网,其实是重建国家能源系统的底层结构。后来项目突然停了,负责人失踪,资料全被封存。只有赵勇,一直留着手写的记录。
没人说话。
空气像冻住了一样。空调吹着风,声音在屋里回荡,像低语。窗外的城市还在睡觉,但我知道,有些事已经开始动了。
直到李悦说:“数据清完了。”
声音不大,却打破了沉默。
我点头,拿起包,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赵勇抬头。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是熬了很久。
“提交申请。”我说,“现在。”
他没再问,把手里的最后一张纸放进机器。
碎纸机响了几秒,纸屑像雪一样落下。
我走出技术室,走廊灯很暗,应急灯亮着红光。红光照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血。我沿着楼梯往上走,脚步在空楼道里回响。这栋楼我走了八年,从实习生做到组长,从查小案子到现在面对可能影响整座城市的阴谋。
走到三楼拐角,我停下。
从夹层拿出一份文件。封面写着《关于霖安市基础设施安全异常事件的紧急支援请示》,右上角贴着“急”字标签,红色很刺眼。我检查了一遍:外面是普通公文袋,看不出特别;里面用防水铝膜包着U盘,只有局长以上才能打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走正规流程,也是唯一能留下痕迹的方式。
六点整,副局长办公室的灯亮了。
我敲门进去,郑铭正坐在桌后看报纸。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打出条纹。他抬眼看我,把报纸折好放下,动作很慢。
“这么早?”他问,语气平常,像聊天气。
我把文件放在桌上,推过去。“紧急支援申请,请尽快上报。”
他没立刻拿,而是看着我,眼神很深。“你们昨晚行动了?”
“没有。”我说,“我们发现线索可能涉及境外,现有力量不够,必须请上级介入。”
他嘴角动了动,拿起文件翻了两页。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很清楚。
“xG-907m,你是从哪儿查到的?”他问,眼睛还盯着纸。
“公开资料比对。”我说,“型号和施工记录对得上。”
“你知道这种申请要多久吗?”他放下文件,“至少三天。要层层签字,还要公安部备案。”
“我知道。”我说,“但我们等不了。火化场施工今天继续,变电站测试时间不变。如果他们今晚动手,我们拦不住。”
他看我几秒,眼神复杂。有怀疑,有警告,也有一点动摇。
然后他把文件放进抽屉。
动作干脆,像要把这事一起锁进去。
我没动。
“这份申请要马上上传系统,生成编号。”我说,“不然出了事,没人知道我们报过。”
屋里安静了几秒。
风吹动窗帘,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笑没了,变成一种疲惫的冷。
他重新拿出文件,站起来走向里间。“我去扫描备案。”
我站着等。
十分钟后,他回来,递给我一张回执单。“已录入系统,状态‘待批复’。后续会通知你。”
我接过,看了一眼编号:LA-Sq047。时间是六点十七分。数字清楚,墨迹未干。这是我想要的——一个无法否认的记录。
“还有事?”他问。
“没有。”我说,“等回复。”
我离开办公室,下楼回到会议室。赵勇和李悦都在。他们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我也什么都不说,只把回执单放在桌上,推给李悦。
她看了一眼,低声说:“系统有了记录。”
赵勇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头。“他会压吗?”
“不知道。”我说,“但流程已经启动。只要系统里有编号,就不能完全抹掉。”
李悦拍照存档,又用另一台离线设备做了备份。她做事一向这样,永远多准备一套方案。她说:“信制度,别依赖它。”
“我查了审批流程,”她接着说,“这种申请,七十二小时内要有初审意见。不批也要写理由。”
“那就等。”赵勇坐直,“但他们不会等我们。”
“所以我们得做最坏打算。”我说,“批复下来前,所有行动暂停。不能再冒险。”
赵勇盯着桌面,敲了两下。“东郊厂区呢?你说可能是他们的指挥点。”
“暂时不动。”我说,“我们已经暴露过一次,再靠近可能打草惊蛇。等支援到位,才有能力突袭。”
李悦点头。“我可以继续跑模型,用现有数据找他们的控制路径,也许能找到弱点。”
“你去做。”我说,“赵勇,你联系老周,确认他能不能配合切闸。万一没批复,我们还得自己动手。”
赵勇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我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写下最新安排:
支援申请已提交
审批状态:待批复
时间节点:七十二小时初审
行动准则:暂停实地介入,加强内部研判
写完,我退后一步。
屋里很静。空调吹风的声音有点大。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走,像心跳。
李悦打开主机,屏幕亮起。她插加密卡,调出离线数据库。这是她亲手建的系统,存了五年来所有与城市基础设施有关的异常报告、维修日志、权限变更。数据很多很乱,但她设了很多关键词,像猎狗一样找线索。
赵勇掏出手机,走到窗边打电话。他背对我们,声音压低,但我听得出他在说服一个人——老周,原供电局调度中心的老技师,退休前管全市高压变电站的远程控制。他知道一段没登记的手动协议,能在紧急时强行断电。那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我坐下,翻开一本旧档案。
那是十年前“灰塔”项目的人员名单。纸很脆,字模糊,很多人后面写着“失联”或“调离”。我一页页翻,指尖划过那些名字,像碰一段被埋的历史。这些人曾是城市的守护者,现在大多消失了。
忽然,我的手指停住。
一个名字跳出来:陆承远。
他是当年项目的核心算法工程师,负责电网调节模型。项目停后,他辞职出国,再无消息。但在一份附录里,我发现他曾参与一个叫“蜂巢”的子计划——那是模拟大规模基础设施攻击的推演系统。
我猛地合上档案。
心像被撞了一下。
这时李悦抬头,声音有点抖:“我找到一段异常日志。”
我们都看她。
“2015年供电所系统升级时,有三次夜间远程登录。Ip跳了很多层,最后追到卢森堡的一个中转站。账号是临时工号,权限却被提到管理员级别。”
她顿了顿:“操作时间是凌晨两点零七分、两点零八分、两点零九分。”
我盯着那个时间,心跳停了一拍。
两点零七分。
正是我们今晚撤离的时间。
“有人早就埋了后门。”她说。
赵勇走过来,看屏幕。“也就是说,这帮人不是第一次干。”
“也不是最后一次。”我说。
下午一点半,食堂送来饭盒。我们没吃,摆在桌上凉了。李悦喝口水,继续盯屏幕。她敲键盘很快,偶尔停下来记一行代码。那是她在写程序,想还原对方的入侵路径。
两点整,系统弹出提醒。
申请状态更新为“已提交至市局安全委员会”,下一步由专家组评估。
“走流程了。”李悦说。
我看状态栏,没松口气。
郑铭可以拖,可以压,可以让文件消失。但现在,它已经在系统里留下痕迹。只要有人查,就知道我们做过什么。
三点十七分,李悦突然抬头。
“我找到一个匹配项。”她声音有点激动,“xG-907m的通信协议里,有一段校验码和2014年柏林电网入侵案的样本一致。那次没公开,但欧洲刑警内部通报过。”
赵勇走过去看。“也就是说,这帮人不是第一次干。”
“也不是最后一次。”我说。
我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很好,街上车来人往。出租车鸣笛,学生说笑,老人遛狗。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我知道,有些事正在发生。
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等批复,等时机,等他们露出破绽。
我转身,看见赵勇在白板上画了个圈,写着“两点零七分”。
他抬头看我:“时间快到了。”
我没问他是什么意思。
我们都明白。
两点零七分,是他们的时刻,是他们出现的时间。
也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我走回去,拿起笔写下新指令:
全员待命
监控所有二级变电站实时数据流
启用备用通讯频道(频段7.3Ghz)
准备手动干预预案(代号:断桥)
然后我说:“从现在起,所有人轮班值守,每两小时换岗。保持清醒,保持警惕。”
没人反对。
李悦点头,重启监测程序。赵勇打另一个电话,联系备用技术人员。我拨通市局应急办专线,以“例行演练”名义申请调用三号备用数据中心的算力。
四点四十五分,第一波预警出现。
东郊220kV变电站电压波动,持续0.8秒,幅度不到1.2%。普通人感觉不到,报警系统也没响。但李悦的模型发现了——这是试探性信号注入的典型特征。
“他们在测试反应速度。”她说。
我立刻下令切断该站点远程访问,启动本地值守。同时通知巡逻警力加强戒备,伪装成例行检查。
五点十三分,第二个异常出现在南区供热管网控制系统。温度指令被篡改,导致一处居民区短暂停暖。维修人员发现,控制终端收到一条来自内部Ip的加密指令,来源查不到。
“这不是巧合。”赵勇咬牙。
六点整,天黑了。
我站在窗前,看城市亮起灯火。万家灯火下,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光明背后的系统正被人悄悄撬动?
手机震动。
是老周发来的加密短信。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切闸。但只能一次。”
我回:“收到。等待指令。”
七点二十分,审批状态更新:
【专家组初审通过】
建议启动跨区域联合响应机制
上报公安部网络安全局审批
我深吸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
但这还不够。
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
八点整,会议室灯火通明。
我们围着全市基础设施拓扑图。红点标出高风险节点:火化场配套变电站、东郊厂区冷却系统、地铁三号线主控中心……
“他们会选一个引爆点,”我说,“目的不是破坏,而是制造混乱。只要一处崩溃,连锁反应就会扩散。”
“就像多米诺骨牌。”李悦接道。
“所以我们必须在第一块倒下前,把它抽走。”
九点整,我下令:
“启动‘断桥’预案。所有人进入一级戒备。赵勇负责联络现场,李悦监控全网数据,我协调上级反馈。”
话音刚落,电话响了。
是郑铭。
“陈昭,”他说,“上级要求你们停止一切非授权行动。支援队伍正在组建,但需要时间。”
“我们明白。”我说,“但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他沉默几秒,最后说:“别越界。”
我挂电话,看向两人。
“我们没越界。”我说,“我们在守界。”
午夜将近。
城市越来越安静。
而我们,还在等。
等那个叫“两点零七分”的时刻。
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