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黄昏。
货轮像条死鱼,瘫在基隆港混浊的海水里。
甲板上挤满了人,伸长脖子往岸上看。夕阳把码头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空气里飘着柴油、鱼腥和垃圾腐烂的恶臭。
“到了!他妈的总算到了!”
王老五激动地搓着手,脸上横肉都在抖。刘三几个也挤在前面,眼巴巴盯着越来越近的码头。
陈默拉着顾清影站在人群后头,没往前挤。
他盯着岸上。
码头乱得像被轰炸过。到处是堆积如山的木箱、麻袋、锈迹斑斑的军用物资。几十个穿美式军装的国军士兵端着枪维持秩序,枪口对着难民,眼神凶得像狼。
更远处,基隆山灰扑扑地杵在天边,半山腰竖着巨大的标语牌——“反共抗俄”、“保卫台湾”。白底红字,在夕阳里刺眼。
港口里塞满了船。有挂青天白日旗的军舰,有挂星条旗的运输舰,更多的是一看就是从大陆逃过来的破烂货轮——跟他们坐的这艘一样,船身斑驳,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清影,”陈默压低声音,“看到那艘白色的船没?”
顾清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港口最里头,泊着一艘通体雪白、线条流畅的中型客轮。船身油漆崭新,舷窗擦得锃亮,甲板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穿西装的人在走动。
和周围那些难民船比起来,这艘船干净得扎眼。
“楚原?”顾清影问。
“八成是。”陈默眯起眼,“那船吃水浅,速度快,从日本过来正好。而且你看——港口宪兵重点守在那儿,一般人根本不让靠近。”
正说着,货轮“哐当”一声靠上了码头。
舷梯还没放稳,人群就疯了似的往下涌。
“别挤!排队!都排队!”士兵用枪托砸,用脚踹,但根本挡不住。有人从舷梯上被挤下去,摔在码头水泥地上,惨叫声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陈默护着顾清影,等最疯的那波人下去,才跟着人流慢慢往下挪。
脚踩上码头水泥地的那一刻,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台湾。
到了。
空气湿热粘稠,像裹着层湿毛巾。混浊的海风里夹着一股陌生的植物腥气——是槟榔,还有某种热带花卉的甜腻香味。
“排队!都他妈排队!”
一队宪兵冲过来,用枪托硬生生砸出一条通道。难民被分成好几队,像牲口一样被赶着往前走。
陈默他们被分到“军职人员及家属”那一队。王老五掏出那张破烂的军官证,点头哈腰地跟宪兵解释,总算把他们六个人都塞了进去。
队伍挪得很慢。
前面设了三个检查点。
第一个点查证件。几个戴眼镜的文职人员坐在破桌子后面,挨个核对身份证明、船票、离职文件。有人证件不全,直接被拉到一边,蹲在地上,等着后续“处理”。
第二个点搜身。不分男女,全部脱外套检查。行李被粗暴地翻开,值钱的东西被顺手摸走是常事。有个女人藏了根金条在月经带里,被翻出来,当场两个耳光扇晕过去,金条进了宪兵口袋。
第三个点最严——问话。
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中间是个穿中山装、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手指修长,正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名册。左边是个穿军装的上校,脸色阴沉。右边是个女人,四十来岁,穿着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捏着支钢笔。
三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盯着每个被带过来的人看。
那眼神,像在审视牲口。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陈默手心在冒汗。
他能感觉到顾清影身体的紧绷——她也在紧张。
“姓名。”终于轮到他们,眼镜男头也不抬。
“陈山。”陈默立正,“原徐州剿总作战处少校参谋。”
“证件。”
陈默递上军官证和离职文件。
眼镜男接过来,对着夕阳的光看了很久。然后又翻开那本名册,一页页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码头上嘈杂的人声、汽笛声、宪兵的喝骂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脑仁疼。但陈默耳朵里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擂鼓。
终于,眼镜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陈山……五十一师师部作战参谋?”
“是。”
“徐州剿总任职时间?”
“去年八月到十一月。”
“离职原因?”
“部队打散,不愿被俘。”
眼镜男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问:“你上司,周志道,怎么死的?”
陈默心脏骤停一秒。
周志道——五十一师作战科长,他资料上写的“殉国”。
但具体怎么死的?资料上没写。
他脑子疯狂转动。
按国军惯例,高级军官“殉国”,要么是战死,要么是自杀。周志道是作战科长,突围时大概率跟着师部……
“突围时,”陈默字斟句酌,“周科长负责断后。在碾庄附近遭遇共军主力,力战不退……最后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
眼镜男没说话,只是盯着他。
旁边那个上校突然开口,声音嘶哑:“碾庄?什么时候的事?”
“十一月二十日。”陈默记得这个日期——资料上写得很清楚,那天徐州剿总下达了最后撤退命令。
“天气怎么样?”
陈默一愣。
这是什么问题?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试探。
“阴天。”他说,“有小雨。路面泥泞,撤退很困难。”
上校和眼镜男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亲眼看见周志道死的?”旗袍女人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
“没有。”陈默实话实说,“卑职当时在师部前卫,只听到后方爆炸声。后来听突围出来的弟兄说,是周科长……”
“行了。”眼镜男打断他,在名册上划了一笔,“下一个。”
陈默心里一松。
但紧接着,旗袍女人的目光落在了顾清影身上。
“这是你太太?”
“是。”陈默侧身,“苏婉。”
“哪儿人?”
“苏州。”
“识字吗?”
“略识几个字……不多。”
旗袍女人站起身,走到顾清影面前,上下打量她。那眼神像x光,要把人从里到外照透。
“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