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的风带着点脆，像刚淬过火的刀片，刮过丹房檐角的铜铃时，“叮铃”声都比往日清透，一下下敲在日头的影子上，像是在数着时辰走。案上的药罐蹲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地熬着，当归的药香混着点黄芪的甘，漫了满室，连糊着细麻纸的窗都透着层暖黄，把窗外的秋光滤得软了些。
玄元盘腿坐在蒲团上，蒲团是新换的，填了今年头茬的艾绒，捏着软乎乎的，凑近了能闻见艾绒清苦的香，衬得身下的竹榻都不那么硌骨头了。他背脊挺得笔直，像株刚抽条的青竹，却又带着股刻意收着的稳，肩膀没往常那样绷着，松松地垂在身侧，指尖离膝盖还有半寸，不多不少，是尹喜教的“松而不懈”的架势。
他试着把神念往丹田收，像用手拢住一团散着的棉絮。起初还是老样子，刚把气往中间聚，就有股劲顺着胳膊往外溜，指尖、肘弯、肩窝，到处都是漏风的缝，像捧着捧细沙，越想攥紧，漏得越快。玄元不急，眼皮垂着，遮住眼里的波澜，想起尹喜今早蹲在门槛上剥栗子时说的“秋收冬藏，秋分就该学着把气往根里收，你急着往外撒，不是跟节气拧着来么？”便松了松肩膀，让后背轻轻贴着墙，墙是夯土的，带着点潮意，倒把乱窜的热气压下去些，一点点把神念往肚脐下那片气穴沉。
忽然，左腰眼儿里窜出股热流，像条刚醒的小蛇，顺着带脉往丹田钻，滑溜溜的，带着点痒。玄元心里一动，指尖差点蜷起来——往常这股劲走到腰侧就散了，今儿竟往深处去了。他刚想跟着使劲，喉间却泛起股涩意，想起尹喜的嘱咐“别追，气跟猫似的，你越撵它越跑，等着它自己来”，便咬住舌尖，用那点微痛按住神念，静静候着。
没过片刻，右肋下也泛起暖意，慢悠悠地往中间凑，像只贪睡的兔子，一步三晃。接着是胸口，那股热顺着膻中穴往下淌，过胃脘时顿了顿，像是在辨认方向，而后拐了个弯，直奔丹田。大腿根也热起来，两股暖流顺着腹股沟往上爬，像孩童拽着衣角撒娇，黏糊糊地往气穴凑。各处的热气像听到了号令，一股股往丹田聚，起初还有些乱，后来竟顺着经脉的纹路，绕着气穴打圈，像溪流汇入深潭。
“嗡”地一声，丹田处忽然涨起来，带着点酸胀，像揣了个刚烧红的小炭炉，烤得周围的血都活泛起来。玄元低头看了看，衣襟下的皮肉没动，可里头那团暖却越来越实，能清楚地“看”到血液往气穴涌——不是先前那样乱撞，是顺着经脉绕着圈地转，一圈比一圈快，最后竟在丹田周围织成张红热的网，把那团暖裹在中间，像给炭炉加了层罩，再没半点热气往外漏。
“成了。”尹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栗子壳的涩。他手里捏着本泛黄的《脉经》，书页卷着边，上面用朱笔圈着“丹田为气海，秋分当聚气归元”，墨迹晕开了点，像是被汗浸过。他走到案边，把医书往玄元面前的矮几上一摊，指腹敲了敲图上画的丹田位置，“你看这图，气穴就像口井，先前是漏的，聚不住水，如今堵住了缝，自然能存住气了。”
玄元松开神念，试着往四肢散。果然，丹田的暖意顺着经脉往手脚淌，过膝弯时打了个旋，像溪水绕着石头转，而后顺畅地流到脚背；往手上走时，竟能分两股，一股到指尖，一股绕着腕骨转了圈，想浇哪就往哪走，再不是先前那样乱跑了。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额上渗了层薄汗，不是累的，是气聚起来时带的热，顺着毛孔往外冒，凉风吹过，竟觉得酥酥的。
“前儿你还愁气散得快，”尹喜拿起药罐边的布巾，粗麻布的，带着点药味，替他擦了擦汗，动作不轻不重，擦过眉骨时顿了顿，像是怕碰着什么，“这就像秋收，得等作物熟了才好收，青黄不接的时候硬要割，只会伤着地里的根。”
玄元点头，想起上月初二，也是这么坐着，聚了半个时辰，丹田刚有点暖意，就急着往头上引，结果热气卡在脖子里，烧得嗓子疼了三天，喝了尹喜用蜜炙甘草煮的水才缓过来。那时老头边搅着药锅边说：“气就像孩子，得哄着，你硬拽，它就跟你犟，越犟越不肯动。”
如今气能聚能散，可新的麻烦又来了——睾丸处总像揣了颗烫石子，时不时窜出股热流，痒丝丝的，勾得人想夹腿。今早练拳时，一个弓步没站稳，差点因为这股痒摔了，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现在还泛着青。玄元红着脸跟尹喜说时，老头正蹲在院里翻晒枸杞，闻言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指缝里还嵌着点枸杞蒂的黑：“这是好事，肾气归元呢。”
他指着墙角那口破了缝的瓦缸，缸里还盛着去年的谷种，“你先前就像这缸，装不住水，肾气总往外泄，如今聚住了气，就像把缸缝补好了，精气自然往根里收。那点痒是气在钻窍，忍着点，过阵子就顺了，就像果子熟了，蒂自然会松。”
玄元听了，静坐时便忍着那股痒，任由热流在睾丸处转。起初像有小虫子爬，后来竟顺着会阴往上爬，像条细线钻进丹田，那团暖猛地跳了跳，气海反倒更实了些，连带着腰杆都觉得直了不少。
这日午后，玄元正聚气，忽然觉丹田的暖团转得飞快，像团打转的火，越转越烫，烫得他差点睁眼。他刚想稳住神念，眼前“唰”地闪过道白光，不是窗外的日头，是从脑子里蹦出来的，亮得他赶紧闭眼，眼角都沁出泪来。耳边跟着“嗡”的一声，像有只小蜜蜂在太阳穴里飞，闷闷的，却不疼。
等他睁开眼，案上那盏油灯不知何时亮了，灯芯上的火苗窜得老高，比往常亮了三倍，“噼啪”爆了个火星，溅在黄铜灯台上，烫出个小黑点。玄元吓了跳——这灯今早明明吹灭了，油盏里的油都没添多少，怎么自己燃了？
“别慌。”尹喜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碗枸杞水，碗沿沾着点枸杞皮，“这是目生光，气足了自会这样。就像熟透的果子，糖汁满了，皮上自然发亮。”他走过来吹灭油灯，指尖在灯芯上碰了碰，烫得缩了下，却笑了，“你看，没添油也能燃，是你丹田的气顺着经脉窜到灯芯上了，虚火而已，跟灶膛里溅出来的火星子一个理。”
玄元摸了摸眼睛，果然觉得亮堂了些，刚才看医书时模糊的小字，此刻再看，连笔画间的飞白都清清楚楚。他试着聚气往丹田收，那团暖比先前更烫了些，周围的血液转得更欢，像围着炉火烧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连带着指尖都泛出点红。
尹喜把枸杞水递给他，粗陶碗的边有点磕，“喝点这个，润润气。聚气是好事，可也别贪多，秋分聚气，得留着点劲过冬呢，不然开春哪有气力发芽？”
玄元接过碗，枸杞的甜混着丹田的暖，在喉咙里淌成股甘润，顺着食道往下滑，竟在丹田处打了个转，像滴进滚水里的蜜，瞬间化了。窗外的风还在吹，铜铃响得轻快，他望着案上的医书，忽然明白，这聚气就像秋分收粮，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堆在仓里就完了，得懂着怎么存，怎么防潮，怎么留着种子，怎么匀着吃，才能挨过往后的寒天，等到来年春风一吹，仓里的粮能发成芽，地里的根能抽出新枝。
丹田的暖团轻轻跳了跳，像在应和他的心思。玄元笑了笑，又闭上眼，继续把神念往气穴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可脚下的路，总算踩得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