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木浦渔村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稀疏,最终融于一片黑暗。尹正年怀抱着装满零食和汽水的布包,像是揣着一整个甜蜜的梦境,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家门的方向,小小的身影充满了单纯的喜悦。杨程月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完全看不见,才转身走向那辆一直耐心等候的黑色汽车。
侦探依旧坐在驾驶座上,表情复杂。他递过来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或许是同情?“杨先生,这是今天的晚报。朴处长让我务必交给您。他说……他说他个人是绝对不希望看到那件事发生的,但您也明白,现在那位大统领……是新世界理事会最忠实的……拥趸。他让您……看着办。如果您需要去国都,车票方面,我们可以提供。”
杨程月接过报纸,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目光迅速扫过版面。很快,他的视线凝固在了一则并不起眼,却足以让他血液瞬间冰冷的报道上。标题刺眼——“城市发展规划引争议,三座‘历史遗留’墓葬面临迁移”。
文章内容写得冠冕堂皇,以所谓“城市现代化建设”、“优化土地资源”为名,指出位于国都近郊的三座古老墓葬,因阻碍了新规划的高速公路项目,已被列入迁移(实则是拆除)名单,目前此事已提交议会讨论。报道末尾,记者用隐晦的笔调暗示,在“某些外部势力的积极推动下”,迁移议案通过的可能性极高。
而那三座墓葬旁边,附着一张模糊的旧照片和简单的文字说明——杨灼烈、杨元朗、杨元虎之墓。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暴怒,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猛地从杨程月心底喷发!他的手指瞬间收紧,坚韧的新闻纸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几乎要被碾碎。那不仅仅是三座坟墓!那是杨家在这片土地上六百年的根!是三位开基始祖的安息之所!杨灼烈、杨元朗、杨元虎,父子三人,正是在六百年前,于这百新之地筚路蓝缕,凭借超凡的武力与智慧,历经血火,才奠定了杨氏家族不世出的基业,使其成为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幕后皇族,守护了这片土地数个世纪的安宁!他们的坟茔,不仅仅是家族的象征,更承载着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是杨家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现在,一群数典忘祖、仰人鼻息的蠢货,为了讨好所谓的新世界理事会,竟然要将这三位奠基者的坟墓夷为平地?!这不仅仅是刨他杨家的祖坟,这更是在践踏历史,是在斩断这片土地与守护者最后的联系!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和侮辱!
侦探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股骤然升腾、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怖气息,车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他吓得缩了缩脖子,连忙补充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强者的崇拜:“杨先生,您……您别太动怒。其实……您上半年打败那个新世界理事会的拳王斯坦森的事情,我们底下好多兄弟都佩服得紧!那群白皮猪,凭什么在我们的地盘上耀武扬威!您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杨程月没有回应这份崇拜。他胸腔剧烈起伏,眼中寒光闪烁,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他死死盯着那则报道,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烧穿。朴大雄(高木雄)这条老狗,传递这个消息,无非是想借他这把刀,去对付那些让他也感到棘手的新世界理事会势力。但这一次,这阳谋,他杨程月接了!
那天晚上,杨程月没有立刻休息。他靠在自己那间破败小屋的门框上,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久久不语。夜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与决绝。先祖的英灵不容亵渎,家族的尊严不容践踏。国都,是非去不可了。这一去,恐怕再难有木浦这般……相对平静的日子了。
第二天,杨程月开始默默收拾行装。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一些书籍,以及一个沉重上锁的樟木箱子。箱子里装着他最珍贵的东西——留学时的毕业证书、几支好笔、一些稿纸、那块怀表,以及少量钱财。作为外来者,他家没少被本地的小偷光顾,虽然那些小偷往往很快就会被“尽职”的侦探们揪出来暴打一顿,但总防不住宵小之辈。唯有这个沉重的木箱,等闲小偷根本搬不动。
他将一些带不走的、还算有用的家什——比如那张还算结实的木桌,几把椅子,一些锅碗瓢盆——分送给了周围的邻居。
邻居们闻讯赶来,脸上都露出了真切的不舍。
“月公子,真的要走啊?”一位经常找他帮忙读信的大婶红着眼圈问。
杨程月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决然:“早就该去国都看看了,只是之前人生地不熟,暂时在这里落脚。放心吧,我有外国骨科大学的毕业文凭,或许能在那边的医院找个差事。就算不行,我识字,懂几国洋文,去商行找个翻译或者文员的活儿,总归饿不死的。”
另一位曾受过他医术恩惠的老伯叹了口气,赞同地点点头:“也是,月公子您到底是贵族出身,又留过洋,见识广博。咱们这潭水,说句实话,太小,容不下您这条真龙。您身上好歹有我们这儿一半的血脉,也算咱自己人。路上千万小心啊!”说着,硬是塞给他一包还带着体温的干粮,让他在路上充饥。
轮到尹正年家时,出来的是姐姐尹正子。她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无奈,低声道:“程月哥,正年那丫头……唉,她非闹着要去国都学什么戏剧,阿妈不同意,两人从昨晚吵到现在,还在冷战中。”她看着杨程月手中简单的行李,眼中也流露出不舍,“您……您这就要走了吗?”
杨程月点点头,将那块陪伴他多年的怀表拿出来,递给尹正子:“这几年,多谢你们家的照顾。这个,留个念想吧。”
尹正子连忙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
杨程月将怀表塞进她手里,语气温和却坚定:“收下吧。我走了,你们的日子恐怕会更难。这表,应急的时候或许能派上用场。”他想起尹正年那晚对汽水、对零食、对更好生活的渴望,心中微微刺痛。
尹正子看着手中沉甸甸、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怀表,又看了看杨程月不容拒绝的眼神,最终含泪收下了。“程月哥……您保重。”
夜幕再次降临。杨程月提着简单的行李,在侦探的陪同下,登上了前往国都的夜班火车。侦探果然“手眼通天”,直接为他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包厢。包厢内设施简单,却远比外面拥挤嘈杂的三等车厢舒适、安静。
火车在夜色中隆隆前行,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催眠的节奏。杨程月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田野和山峦,心中思绪万千。祖坟、新世界理事会、国都的暗流汹涌……前路未知,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包厢外传来一阵骚动和呵斥声,似乎是在抓逃票的人。吵闹声越来越近。
突然,包厢门被猛地从外面拉开一条缝,一个娇小慌张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钻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关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杨程月愕然望去。
月光透过车窗,照亮了那张带着惊惶、却又在看到他瞬间迸发出巨大惊喜的短圆脸——不是尹正年又是谁?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裹,头发有些散乱,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泪痕。一看到杨程月,她那双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像是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放声大哭起来:
“程月哥!呜呜呜……我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怕啊!”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委屈、后怕,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车上的工作人员追到包厢门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包厢内杨程月那平静却自带威压的眼神,又瞥见守在车厢连接处、正面无表情盯着他们的侦探(朴大雄显然打点好了一切),顿时噤若寒蝉,讪讪地退开了,没人敢来打扰这间包厢。
于是,逃票少女尹正年,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在她憧憬的程月哥身边,在这趟驶向未知却充满希望的国都的列车上,在这宽敞舒适的包厢里,度过了一个她永生难忘的夜晚。她紧紧抱着杨程月,仿佛抱住了自己通往梦想和未来的全部勇气与依靠。而杨程月,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哭得稀里哗啦、却又执拗地追随他而来的小姑娘,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拍了拍她因抽泣而颤抖的背脊。
列车,载着愤怒、责任、梦想与懵懂的情愫,冲破夜色,坚定地驶向那片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