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李豫的手依然保持着握姿，掌心间那枚匿名芯片的坚硬触感，如同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锚点，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由谎言编织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他问出的那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总部派你来监视我，对吗？”
陈星——或者说，零——那双骤然被深邃紫色充斥的眼眸，如同两颗骤然点亮在黄昏中的紫水晶，里面翻涌着的数据流和某种更深层的、属于“自我”的意识，在李豫平静的目光下，似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宣泄口。她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掌心中那枚芯片所代表的含义，以及李豫此刻精准的指认，让任何程式化的辩解都失去了意义。
她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却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力气，或者说，冲破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是。”一个音节，清晰而直接，声音依旧是陈星的声线，但内里那种温和的书卷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电子质感的冷静与急切。“总部的情报主管，天机……”
她语速极快，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倒计时赛跑。
“……她视荷鲁斯为最大的对手。你从太空返回天空城的官方报告虽然完美，但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其中dYb介入的痕迹，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将你安排到这里，而非广厦自己的学院，就是一个开放式的陷阱，一个观察站。她想看看，荷鲁斯这条闻到腥味的鲨鱼，在天空城之外，到底会有什么动作，又会牵引出哪些藏在暗处的鱼。”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李豫，紫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如同遭遇风暴般剧烈闪烁，似乎在对抗着某种来自底层规则的干扰。
“我不能脱离预设行为模式太久，‘陈星’这个角色自有其活动阈值和逻辑边界。长话短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一连串的秘密吐露出来。
“我之所以能变成‘陈星’这个样子，完美地顶替掉那个原本凭借天赋考入这里的、真正的‘陈星’，就是因为‘千面’素体……真正的功能。”
李豫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打断，只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这来之不易的核心情报中。
“和外售的那种，宣传可以完美符合定制要求的‘千面’不同。”零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真相的冷冽，“那些不过是高级的‘画皮’，是麻痹其他巨头、赚取资金和测试基础性能的幌子。广厦实验室出产的、真正的‘千面’，其核心能力，是从高维度向低维度的覆盖性复制。”
高维度向低维度覆盖！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李豫脑海中炸响。他瞬间联想到了自己关于龙这种生物是高维存在的猜想，以及荷鲁斯提到的，广厦对于龙的存在性研究，此刻，这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被“千面”技术诡异地连接了起来。
“它……它们能做什么？”李豫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内心的震撼却如潮水般汹涌。
“窃取。”零的回答简洁而残酷，“不是简单的模仿外表、声线甚至行为习惯。真正的千面，能从一个‘存在物’的层面，短暂地窃取其大部分的外在生物特征，以及……更深层的思维模式基底。它像是一道来自更高维度的目光，将目标在低维世界的‘投影’进行一次性的、近乎完整的扫描和复刻。”
她顿了顿，似乎在检索更准确的描述，又像是在对抗愈发强烈的干扰，语速更快了：“被千面复刻的目标，与素体之间会形成一种短暂但真实的存在性映射关系。这使得任何基于生物密钥、基因锁、甚至部分脑波识别的认证系统，都会在短时间内将其判定为‘真品’。广厦……意图利用这项尚未完善的技术，系统地窃取其他巨头的核心研究成果，或是……进行更危险的渗透。”
“技术……还处于测试阶段，因此还未投入实际使用。我也是测试机体之一，对它的缺陷也不够了解。”零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着李豫的认知边界，“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必须知道，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明处的敌人和繁重的学业。”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李豫周围的空气：
“你要小心，身边可能不止存在一个‘千面’。”
这句话，让李豫的呼吸为之一窒。不止一个？除了“陈星”，还有谁？是某个看似和蔼的教授？是某个擦肩而过的同学？还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更亲近的人？
“我潜入你的宿舍，故意留下那些微乎其微的痕迹，就是为了让你找到我提醒你。”零继续说道，证实了李豫之前的猜测，“一个专业的潜伏者绝不会犯那种错误。那是我在程序允许的‘偏差’范围内，能给你的最大警告。记住，在这里，你看到的，未必是真实的；你听到的，未必是发自内心的。”
这时，零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眼中的紫色光芒开始出现细微的、不稳定的闪烁，仿佛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
“救我的事……不必着急。”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急迫，“贸然行动，只会让我们都万劫不复。”
她深深地看了李豫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恳求，有提醒，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期待。
“希望……你真的能够完成学业，变得更强。甚至……有机会加入广厦总部，接触到更核心的层面。”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字字清晰，“那样……才可能有一丝机会。”
说完这些，她没有再给李豫任何提问或回应的时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自由”的额度，她猛地结束了握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那枚匿名芯片，依旧留在了李豫的掌心，冰冷而沉重。
紧接着，陈星眼中那汹涌的紫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温和的、略带书卷气的棕黑色所取代。脸上那瞬间的冰冷和急切也消失无踪，重新挂上了那完美无缺的、属于“陈星”的、略带关切的笑容。
整个过程切换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所以，这座‘静思湖’其实是仿照古地球时代一个着名的湖泊景观设计的，据说能很好地平静心神。”他继续着之前被打断的介绍，语气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伸手指向湖对岸那片在暮色中亮起更多灯火、如同星河倒影般的建筑群，“看那边，那就是学校的核心图书馆区域，藏书量和数据库访问权限，在整个人类世界都是顶级的。李豫你以后要是遇到课业上的难题，去那里查资料准没错。”
李豫握紧了掌心那枚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短暂“真实”触感的芯片，将它缓缓收回口袋。他的脸上，也适时地重新挂上了那种带着感激和些许学业压力的、符合他人设的表情。
“谢谢学长，今天真是……受益匪浅。”他轻声回应，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投向那片象征着人类知识殿堂的璀璨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