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进入平稳的巡航状态，引擎的低沉嗡鸣化作背景中几乎不可察的白噪音，像是宇宙本身平稳的呼吸。舷窗外，星辰的流转变得缓慢而恒定，不再是刚刚逃离时那种令人心悸的飞逝。
休息舱内，灯光被李豫调至最低档，只在天花板边缘留下一圈幽蓝的导引光带。狭小的空间里，一张简易的合金床铺，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小桌，墙壁上嵌入式的储物格，便是全部。
李豫褪去了沾满灰尘与汗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短衫，坐在床沿。他微微弓着背，双手撑在膝盖上，头颅低垂，闭着眼。长时间的神经紧绷、高强度的伪装与战斗、以及体内那股始终需要分神压制的、来自虫后的冰冷悸动，如同无数细小的锉刀，持续磨损着他的精力。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从骨髓深处渗出，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放任自己沉入这片短暂的、奢侈的虚无。
“咚、咚咚。”
敲门声。
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长辈的克制与试探。
李豫缓缓抬起头，睁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能及时散去的血丝和深深的倦意。他花了半秒钟，才将思绪从那片混沌的疲惫中拽出。
“进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门滑开。
老王站在门口。他身上同样套着一件简单的汗衫，手里提着两打用简易合成材料罐装的啤酒——那显然是伯特手下那帮海盗塞进飞船的“私货”之一。罐身冰凉，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幽蓝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老王的目光在李豫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双见惯风雨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随即被更常见的、混合着粗粝与关切的神情掩盖。
“聊聊？”老王扬了扬手里的啤酒，语气随意。
李豫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向旁边挪了挪，让出床铺一侧的位置。
老王反手带上门。利落地掰开一罐啤酒，递向李豫。冰凉的铝罐触感顺着指尖传来，李豫默默的将之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
老王给自己也开了一罐，仰头灌了一大口，长长地“哈”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膛里积压的浊气一同吐出。
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啤酒罐上水珠缓缓滑落、滴在地板上的细微声响。
老王没看李豫，目光落在对面光屏上那不断远去的星空，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在下定决心。终于，他转回头，眼神直接，不再兜圈子。
“我早就想问你了，”老王的语气很平，带着一种属于长辈的、不容回避的关切，“林依那个丫头呢？”
李豫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冰凉的罐身传来微微的形变感。他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干涩一些：
“在莎拉那边。”回答很简短，没有多余的解释。
老王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公司当时突然出现把她带走，我们也无能为力。”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自责。
李豫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很慢。
“您能帮我照顾她，已经很感激了。”他看着老王，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是真挚的谢意，没有半分虚假或客套，“那时候……您自身都难保。”
老王眉头一皱，似乎被李豫这种过分“懂事”和疏离的感激刺痛了。他猛地灌下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
“什么话！”他放下啤酒罐，用力拍了拍李豫的肩膀，力道不小，“你小子光屁股的时候我就看着了！跟我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的语气粗粝，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亲昵。拍在李豫肩上的手没有立刻拿开，而是就势用力捏了捏，仿佛在确认这个他看着长大、如今却背负着连他都无法想象重担的年轻人，骨架是否还结实。
然后，那只手缓缓松开。老王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虚无的星空，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混合着感慨、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你现在长大了，”老王的语气低沉下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老子已经扛不动你的事儿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李豫疲惫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他握着啤酒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短暂的沉默再次弥漫。
老王似乎不想让气氛继续沉下去。他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无用的感慨甩掉，话题一转，回到了眼前最具体、也最奇怪的事情上。
“那个凯茜，”老王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警惕，“什么来头？”
他盯着李豫，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不容糊弄的直率：“你有什么亲戚朋友老子还不清楚吗？哪里弄出来这么个……诡异的丫头？”
老王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还是用了“诡异”。那小女孩漂亮得过分，穿着打扮也华丽得不合时宜，但那双深沉的眼睛，总让他感觉不像个孩子。
“泰山金融股东家的小姐，”李豫平静的开口，“我以前提过的。”
“噗——咳咳咳！”
老王口中的啤酒差点全喷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脸涨得有些红，手忙脚乱地擦着溅到衣服上的酒渍，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豫。
“就是那个……吸血鬼？！”老王的音量不自觉地拔高了些，随即意识到隔音可能不好，又猛地压下去，变成气急败坏的低声，“你把这丫头带过去，不怕林依吃醋吗？！”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危险，而是……感情问题。
李豫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老王的话像一根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他眼中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浓重的忧郁所取代。那忧郁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沉淀在瞳孔深处，连幽蓝的导引灯光都无法照亮。
“林依还没醒过来。”李豫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却比任何激烈的情绪更让人心悸，“我这次回天空城，本来是想找无面人……”
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需要消耗力气。
“可惜，他不见了。”
这句话里，承载了太多。寻找唤醒林依方法的希望，对无面人神秘消失的困惑与不安，以及计划被打乱后的茫然与沉重。
老王脸上的惊愕和调侃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看着李豫眼中那片化不开的忧郁，看着他即使疲惫不堪却依然挺直的脊背，忽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肩膀上到底压着什么。
老王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拍，而是用力地、缓慢地拍了拍李豫的后背。那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理解和支撑。
“别把心事都压在身上，”老王的声音放得很缓，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宽慰，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话有些无力，“会有办法的。”
他仰头，将罐中最后一点啤酒饮尽，冰凉的液体却仿佛带着一丝暖意，流入胃中。他站起身，合金罐被随手捏扁，发出轻微的“咔啦”声。
“早点休息吧。”老王看着李豫，眼神里是长辈独有的、混合着担忧与信任的复杂光芒，“也许那丫头已经醒了，在等你也说不定。”
他没再说什么，拎起桌上那打还没动的啤酒，转身，拉开休息舱的门，身影融入外面走廊稍亮一些的光线中。
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休息舱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模拟舷窗上星辰无声的流转，和啤酒罐外壁上最后几滴水珠缓缓滑落的轨迹。
李豫依旧坐在床沿，手里那罐冰凉的啤酒始终没有打开。老王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林依沉睡的面容，零最后决绝的眼神，无面人光滑的脸庞，凯特琳狡黠的笑容……无数画面和信息碎片在疲惫的大脑中翻腾、碰撞。
他缓缓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啤酒罐上，试图用那一点冷意，镇压住脑海中喧嚣的浪潮。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疲惫彻底拖入混沌的前一刻——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
李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眼底的疲惫依旧浓重，但深处那抹暗金色的微光，却如同被惊动的余烬，悄然闪烁了一下。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合金门，没有立刻回应。
那扇门，却自己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