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金鳞斟月》
洞庭湖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如同轻纱般笼罩着君山岛和停泊在畔的一叶扁舟。许湘云蹲在船尾，对着一个小泥炉和几尾还在翕动着腮的鲜鱼，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昨夜泊船岳阳城下，她无意中听船家念叨，说这洞庭湖里的武昌鱼（注：其时或称团头鲂），肉质肥美，乃是一绝，若能以清蒸之法，佐以本地君山银针之茶香，更是妙不可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湘云一想到连日来舟车劳顿，吃的多是干粮炙肉，李白的酒壶都快见底了，便心血来潮，拍着胸脯对李白和沛然夸下海口，要露一手“绝活”，用这湖鲜茶茗，做一道他们从未尝过的佳肴。
可真到了动手时分，她才深切体会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现代升级版——穿越女难为无调料之炊。
“料酒没有，蒸鱼豉油没有，连特么葱姜蒜都凑不齐！”她压低声音，对着过来帮忙（实则是看热闹）的李沛然咬牙切齿，“我只有盐、一点茱萸粉、还有张翁塞给我们的那包宝贝君山银针！这怎么搞？直接水煮了蘸盐吃吗？那我的脸往哪搁？”
李沛然忍着笑，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调侃：“许大厨，昨天那股‘中华小当家’的气势呢？不是说要让诗仙领略一下千年后的美食震撼吗？”他顺手拿起一枚君山银针，嫩绿的芽尖在晨光下透着微光，“要不，真试试用茶？李白爱酒也爱茶，说不定能撞上个奇效。”
湘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目光扫过那色泽清亮的茶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一把抢过沛然手中的茶叶，凑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清雅香气沁人心脾。“……也许，真的可以。”
她眼神一亮，瞬间有了主意。“快，沛然，帮我把这茶叶用少量温水泡开，取茶汤！别泡太浓，要的是清香不是苦涩。还有，去找船家借点他们自己吃的腌梅子，捣碎取汁！再看看有没有野葱或者类似的东西！”
看着她瞬间从焦躁转为专注发亮的脸庞，沛然知道她进入了状态，不敢再玩笑，立刻应声去找材料。湘云则深吸一口气，拿起小刀，开始利落地给鱼刮鳞、改刀。现代丰富的调味料限制了她的想象力，而此刻，在这大唐的洞庭湖上，她必须回归烹饪最本真的逻辑——激发食物本身的原味。
炉火升腾，水汽渐沸。
湘云将处理干净的武昌鱼放入盘中，抹上少许盐，铺上几片她能找到的、味道近似姜的植物根茎，然后将沛然取来的、滤去茶叶的清淡茶汤缓缓淋在鱼身。淡淡的茶香随着蒸汽弥散开来，带来一种奇妙的清新感。最后，她将捣好的腌梅子汁均匀地滴了几滴上去，用以替代醋的酸味，并能去腥增鲜。
她小心翼翼地将鱼盘放入简易的蒸屉，盖上了盖子。接下来，便是等待火候的魔法。
沛然站在她身边，看着氤氲的水汽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在灶火旁忙碌的许湘云，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光彩。湖风吹拂，远处传来李白在船头朗朗诵读新作草稿的声音，与此刻的烟火气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股难以言喻的复合香气开始从锅盖边缘溢出。那不再是单纯的鱼鲜，更融合了茶的清冽、梅子的微酸以及一种被完美激发出来的、油脂的丰腴感，诱人食欲大动。
“好像……有戏？”沛然吸了吸鼻子，惊讶地看向湘云。
湘云嘴角扬起一抹自信的笑，眼神亮晶晶的：“那是自然，本姑娘出手……呃，虽然条件艰苦了点。”她算准时间，猛地掀开锅盖。
刹那间，更加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几乎笼罩了整个船尾。蒸汽腾散后，只见盘中的鱼色泽洁白，因改了花刀而微微绽开的鱼肉如同蒜瓣，浸润在清澈微泛茶色的汤汁中，几粒泡开的银针茶叶点缀其间，雅致得不像一道菜，反倒像一幅写意画。
连一旁的船家都忍不住探头，啧啧称奇：“小娘子，好手艺！这香气，绝了！”
湘云小心地撒上几点切得极细的野葱末，一道融合了现代烹饪理念与唐代有限食材的“茶香清蒸武昌鱼”终于完成。
她深吸一口气，和沛然对视一眼，端着重若千钧的盘子，走向船头。
船头，李白正倚栏远眺，一袭青衫被湖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握着一卷诗稿，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摸索着腰间的酒壶。那日与水匪的短暂交锋并未影响他的兴致，反而似乎更添了几分江湖豪情。然而连日舟行，饮食确实简单，口中不免有些寡淡。
忽然，一股奇异的香气随风飘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那香气不似寻常炙肉的浓烈，也非炖煮的醇厚，而是一种清雅鲜香，带着若有似无的草木芬芳，极其勾人食欲。
他讶然回头，正看见湘云和沛然端着一盘鱼走来。
“先生，请尝尝这个。”湘云有些紧张地将盘子放在船头的小几上。
李白垂眸看去，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鱼的造型美观，香气更是独特。他并未立刻动筷，而是好奇地看向湘云：“此乃何物？非蒸非煮，竟有茶香？”
“此鱼乃洞庭湖特产，学生以君山银针之清汤浅蒸，佐以山野微酸，意在取其本味，解腻增鲜。”湘云尽量用文绉绉的语气解释，手心微微出汗。
李白闻言，兴趣更浓，大笑：“以茶入馔？妙！甚妙！当浮一大白！”说罢，他拿起筷子，率先夹起一筷雪白的鱼肉，鱼肉极嫩，筷尖轻触便自然分离。
他将鱼肉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一瞬间，李白的表情凝固了。
沛然和湘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大胆的尝试不合诗仙口味。
然而，下一刻，李白的眼睛骤然亮起，如同发现了绝妙诗句一般光彩熠熠。他快速咀嚼了几下，随即闭上眼，脸上露出极为享受和惊奇的表情。
“鲜！甘！清！润！”他猛地睁开眼，连声赞叹，语速快而激动，“鱼肉之鲜甜，完美保留！茶汤之清气，非但未夺其主味，反去其腥腻，更添一层幽远韵味！这一点微酸，画龙点睛，激得满口生津，回味无穷！妙极！此乃何法？某从未尝过如此风味！”
他一边赞不绝口，一边手下不停，又连下几筷，吃得极为酣畅，甚至忘了喝酒。
看到李白如此反应，湘云和沛然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相视而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
李白风卷残云般吃了大半条鱼，方才心满意足地停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湘云，抚掌笑道：“湘云啊湘云，未曾想你竟有易牙之妙手！此鱼看似清淡，实则内蕴乾坤，犹如诗家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好！当真好！”
他兴致极高，在船头来回踱步，似在酝酿什么。忽然，他停步转身，对沛然道：“沛然，取纸笔来！”
沛然连忙应声，从行囊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李白接过，略一沉吟，便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片刻后，他掷笔于案，朗声笑道：“此鱼当得四字！”
湘云和沛然凑近一看，只见素白的纸笺上，墨迹淋漓，四个大字矫若游龙，意气风发——
金鳞斟月！
“‘金鳞’喻鱼身之美，‘斟月’么……”李白指着洞庭湖上粼粼波光，笑道，“便是这湖光月色，与茶之清韵，皆被此鱼汲取，如同斟酌天地精华于一身，奉于席前矣！小湘云，此四字，可还配得上你这道佳肴？”
湘云看着那四个力透纸背、意蕴无穷的大字，激动得脸颊绯红，连连点头：“配得上！太配得上了！多谢先生！”这可是诗仙李白的墨宝和题名！放在现代，简直是无价之宝！
沛然也由衷赞叹：“先生此名，意境高远，远超食物本身矣。”他小心地将那幅字吹干墨迹，心中盘算着定要好好珍藏。
一场临时起意的烹饪，竟收获如此巨大的惊喜。船头气氛热烈欢快，湘云兴奋地分享着蒸鱼的技巧，李白则不时插话，将烹饪与诗词之道相比喻，妙语连珠。
然而，就在这片欢声笑语中，沛然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贴身存放的那块仿古玉珏。忽然，他指尖感到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应存在的温热。
那温热一闪即逝，快得仿佛是错觉。
沛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手指在衣襟内仔细感受，那玉珏却又恢复了往常的冰凉温润。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正在兴高采烈讨论着“金鳞”和“斟月”的李白和湘云，又望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心中骤然升起一丝疑云：方才……真的是错觉吗？还是这来自现代的器物，在这千年之前的时空中，对某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感应？
湖风依旧，吹拂着他的衣袂，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未知的重量。李白的题字墨香犹在空气中飘散，而沛然心中的欢欣之下，已悄然埋下了一缕细微而不安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