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曳,将陆隐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丰臣宗信盯着那张属于“源觉海”的年轻冷峻面容,不知怎的,眼前竟有些恍惚,仿佛与记忆中另一张威严深沉、却早已在血火中黯淡的面孔重叠起来——那个曾经高坐主位,统御东圣地,让他们三姓外臣只能匍匐听命的源氏家主。
也只有他这样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知道,当年源氏的轰然崩塌,水远比外人想象得要深,要脏。
平氏、橘氏,还有他们丰臣家,那时都还只是依附于源氏这棵参天巨木的藤蔓。源氏待外臣不算刻薄,却也牢牢掌握着核心权柄与诸多秘辛。三家各自知晓一部分,彼此制衡。
平氏掌握的,正是关于“黄泉之门”的禁忌。
当年平氏与橘氏找上门来,密谋联手覆灭主家时,丰臣家第一反应是惊惧大于贪婪。
源氏积威犹在,底蕴莫测,妄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当平氏家主压低声音,道出“黄泉之门”四字,并暗示可以请动门后的“存在”出手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诱惑太大,代价也清晰得令人心悸。
幽冥生灵答应出手的条件很简单:血祭。
以丰臣家族嫡系族人的鲜血与魂魄为引,而最后的“收官”,必须由源氏嫡系血脉的鲜血来完成。
为了那个取而代之的野望,为了跳出“外臣”的身份,丰臣家当年咬着牙,秘密献祭了成千上万个族人。
那些夜晚,族地深处回荡的凄厉哀嚎与弥漫不散的血腥气,至今仍是丰臣宗信梦魇深处的底色。
最终,源氏家主战死,族人被屠戮殆尽,平氏与橘氏杀红了眼,连襁褓中的婴孩、怀有身孕的妇人都未曾放过,只为斩草除根,也为了……完成那最后的血祭条件。
如今,为了“一统东圣”这个更大的野望,难道又要走上这条与魔鬼交易的老路,再次献上族人的性命吗?
丰臣宗信握着那枚温润却仿佛有些烫手的玉龟圣印,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深潭。
他不再看圣印,而是抬起眼,目光如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阴影中陆隐的脸上。
“阁下既然知晓当年源氏覆灭的真相,”丰臣宗信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知晓我丰臣家手上也沾着你源氏的血……就不想报复吗?居然还敢跑到老夫面前,重提与幽冥交易之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伴随着话语弥漫开来,正堂内的烛火猛地向一侧倾斜,明暗不定,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映照得如同沟壑,更显阴沉。
陆隐坐在阴影里,闻言,只是很轻地摇了摇头,甚至还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多少恨意,倒像是一种疲惫的、认命般的无奈。
“报复?”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源氏已经亡了,这是铁打的事实。如今所谓的源氏,只剩下我一个侥幸未死、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罢了。就算我有了能力,杀光你们三家所有人,又能怎样?能让死去的族人活过来?还是能让源氏的荣光重现?”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当年的事,你们三家都动了手。但相比起来……平氏和橘氏,做得更绝。”
陆隐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墙壁,看向了遥远记忆中那片血火地狱。
“他们连垂暮的老人、懵懂的孩童都不放过。怀孕的女人被剖开肚腹……他们是要让源氏的血脉,一根都不剩。”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丰臣家当年是出了力,也得了利,但这份‘绝’,是平氏和橘氏做的。”
他重新看向丰臣宗信,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所以,我最想做的,从来不是把你们三家一起拖入地狱同归于尽。那样太便宜他们了。”陆隐缓缓说道,“我要借你丰臣家的手,把平氏和橘氏,连根拔起,让他们也尝尝血脉断绝、满门尽灭的滋味。你帮我灭了平氏和橘氏,便相当于你们丰臣家族赎了罪,我不会再计较。至于接下来你丰臣家是想一统东圣,还是想逐鹿中原,那是你丰臣宗信的野心,与我无关。”
他抬手,指了指丰臣宗信掌中的圣印。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把这东西,双手奉上。我不是在帮丰臣家,我是在给自己,找一把最快、最利的刀。懂了么,丰臣家主?”
话音落下,正堂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细微的噼啪声。
丰臣宗信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神在陆隐脸上反复刮擦,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怒火、猜忌、权衡、还有一丝被说中心思的冰冷……种种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握着圣印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身旁烛台上的火焰忽然剧烈晃动起来,明灭不定,将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张牙舞爪。
一股森然的气机隐隐锁定了陆隐,那是杀意凝聚的前兆。
丰臣宗信在考量,考量是否应该趁着对方孤身在此,以绝后患。
可是,如今的源觉海绝不是虚张声势,自己似乎已经没有了杀死对方的能力。
空气凝固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陆隐依旧安静地坐在阴影里,仿佛对那无形的杀机毫无所觉,甚至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
忽然,丰臣宗信肩膀微微一松,那股凛冽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
他脸上绷紧的线条缓和下来,甚至慢慢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呵呵……哈哈……”他低笑出声,摇了摇头,将那枚圣印慎重地收入怀中贴身处,“源氏最后的传承者,你比老夫想象得……更清醒,也更危险。”
他抬起眼,笑容里带着枭雄特有的冷酷与务实:“很好。过去的恩怨暂且搁置。既然目标一致,那便是盟友。不过,搬倒平氏和橘氏,尤其是彻底铲除,并非易事。他们两家经营数百年,根系深扎,高手如云。我需要看到……切实的契机。”
“契机?”陆隐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无非是顶尖战力的问题。柳生剑圣那样的存在,或许能以一己之力压制一族气运,但想凭一两人就屠灭两家所有高手,不现实。最终,还是要靠你丰臣家自己的力量,去拼,去杀。”
他话锋一转:“不过,高端战力上的损耗与牵制,我倒是有个想法。那个柳生剑鬼……是个不错的打手,不是么?我想,以丰臣家主的手段,应该‘请得动’他。”
丰臣宗信眼神微动,深深看了陆隐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柳生剑鬼……那个神出鬼没老怪物。
此人分身被自己所斩,但陆隐并不确定对方的本体是否和分身同步记忆。若能知道他的所在最好,对方若是和身份没有同步记忆,便将他拉入局中,或者至少让他去咬平氏和橘氏。若是同步了记忆,只能先灭掉这老鬼了。
自己无法知道这老鬼在哪,但丰臣家族一定可以找到。接下来就看丰臣家族的人是否要去找这个老鬼了。
丰臣宗信沉默着,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矮几边缘,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显然在急速思考其中的利弊与操作可能。
陆隐不再多言,他知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种子已经埋下。他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夜已深,不便久留。”他朝丰臣宗信微微颔首,算是告别,转身便朝着门外那片浓重的夜色走去。
丰臣宗信没有起身相送,也没有出声阻拦。
他只是跪坐在原地,目光沉凝,如同鹰隼般追随着那道融入黑暗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正堂内,烛火重新稳定下来,将丰臣宗信孤坐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绘着猛虎下山图的屏风上。
他独自坐了许久,才伸出手,从怀中再次取出那枚玉龟圣印,放在掌心,对着烛光细细端详。温润的玉光映着他晦暗不明的脸。
窗外,夜色如墨,寒意渐浓。
一场更血腥、也更诡谲的风暴,已然在这寥寥数语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执棋之手,似乎不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