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密室的烛火跳动不定,将秦桧的影子拉得狭长,如同一头蛰伏在暗处的巨兽。亲信捧着密报,额角渗着冷汗,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相爷,岳家余眷都困在临安府宅中,看管得严实,唯有岳雷不知所踪。属下追查多日,才探得是一个叫唐迎的原是韩世忠旧部,现在在八字军中任职,此人将岳雷送进了八字军刘锜帐下。”
秦桧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扳指,那枚暖玉被他攥得发烫,听闻“刘锜”二字,指节猛地收紧,扳指边缘嵌进掌心,疼得他眼底掠过一丝狠厉:“岳飞已死,他的子嗣便是斩草不除的根!传我指令,先调殿前司兵士围了岳府,将妇孺老弱有关人等尽数发配惠州拘管,再带旨去八字军拿人——刘锜若敢阻拦,便扣上‘通叛’的罪名,一并处置!这颗眼中钉若不除,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三日后的清晨,临安府的长街上寒风刺骨,三辆囚车轱轳碾过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街头的死寂。李氏穿着粗布囚服,怀中紧紧抱着年幼的岳霖,孩子冻得小脸通红,却懂事地抿着嘴不敢哭;身边的岳震、岳霆牵着母亲的衣角,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囚车四周围满了手持刀枪的官兵,刀刃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百姓们躲在巷口的阴影里,掀起门帘的一角偷偷观望,不少人用袖口抹着眼泪,却没人敢出声——秦桧早已下了死令,谁敢为岳家鸣冤,便以“叛臣同党”论处。巷口的卖糖人老汉实在不忍,颤巍巍地从挑担里拿出一个糖人,那是他特意捏的岳飞将军立马横枪的模样,刚要递进囚车,就被领头的官兵发现,对方抬脚就踹在老汉胸口,怒喝道:“乱民!也敢通敌!”老汉摔在地上,糖人滚出去老远,碎成了一滩甜腻的渣,混着地上的尘土,格外刺眼。
“娘,我们要去哪里?爹爹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岳震拉着李氏的衣角,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冻得发紫的小手不住地颤抖。李氏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头,指尖划过囚车的木栏,触感冰凉如铁,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目光先扫过街头紧闭的门窗,又望向西南方向——那里的庐山埋着她的长子和忠勇的张将军,声音平静却带着不舍和哀伤:“我们去一个远地方去等着爹爹回来,等着你们长大,等着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囚车启动时,她下意识地朝韩府的方向望了一眼,朱门依旧紧闭,门钉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她不知道,韩世忠正站在门后,透过门缝死死盯着远去的囚车,指节深深掐进门框,木质的纹理在掌心刻出深深的印子,一口腥甜涌上喉头,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冲动,都只会让自己也落得和岳飞一样的下场。
八字军的军营里,阳光斜着洒满校场,岳雷正跟着唐迎练习枪法。他虽只有十六岁,却已练就了一身力气,枪杆在他手中转动如飞,晨露顺着枪尖滴落,在地上砸出细小的水痕,每一个劈刺都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
刘锜站在帅帐外看着,手里捏着岳飞生前写给他的书信,信笺早已泛黄,“护我子嗣,续我忠魂”八个字力透纸背,他望着岳雷挺拔的身影,眼中既有欣慰,又有隐忧,指腹反复摩挲着书信的褶皱处,总觉得心神不宁。突然,营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一队殿前司兵士簇拥着秦桧的亲信疾驰而来,那人翻身下马,手中高举着明黄的圣旨,脸上带着倨傲的笑,高声喝道:“刘锜接旨!”待刘锜率众将士跪拜,他才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刺破晨雾:“刘锜私藏叛臣之子岳雷,罔顾国法!即刻罢免军权,即日起赶赴荆州听后发落!岳雷即刻押解临安,与叛臣贼子一并论处!”
“荒谬!”刘锜猛地从地上站起,佩剑出鞘时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剑刃映着晨光,直指秦桧亲信的面门,“岳将军乃千古忠良,岳雷是忠良之后!我八字军数万将士皆可作证,他从未有过叛逆之举,何来‘私藏’之说!”帐外的老兵们哗啦一声举起兵器,枪尖如林,嘶哑的呼喊声震得营幡微微晃动:“与将军共存亡!”
秦桧的亲信却丝毫不惧,慢条斯理地掏出圣旨,黄绸卷轴在风中展开,字句如刀:“抗旨者,以谋逆罪就地处决!营外已布下弓箭手,若敢顽抗,便是满门抄斩的罪名!”他挥了挥手,营外果然传来弓弦拉紧的声响,数百名弓箭手从营墙后探出身,箭头齐刷刷对准了营内的将士,气氛瞬间凝固,连风吹过营旗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刺耳,“刘大帅,岳飞的罪状已经被圣上核准,你执着个什么劲儿!”
岳雷一把推开身旁的唐迎,快步走到兵士面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右手紧紧攥着岳云留给他的短刃,刃鞘上的铜饰在晨光里有些刺眼:“我跟你们走!但你们要立誓,不许伤害刘将军,不许为难八字军的弟兄们!”
刘锜看着岳雷倔强的背影,那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岳飞,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却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他不能拿数万将士的性命赌,更不能让岳飞仅存的子嗣再遭不测。当兵士上前用铁链锁住岳雷的手腕时,营外的老兵们纷纷背过身去,有人偷偷抹泪,有人将长枪狠狠戳在地上,枪杆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更有几个年轻的兵士红着眼眶,却在刘锜的目光示意下,终究没敢动。这支曾在黄河畔浴血拼杀、让金人闻风丧胆的军队,因岳飞之死已失了魂魄,如今连忠良之后都护不住,人心彻底散了。
刘锜交出兵符的那天,八字军军营里一片死寂,连风吹过营旗的声音都带着悲凉。唐迎提着两坛烈酒找到他,两人并肩站在黄河岸边,浊浪拍打着河岸,卷起层层泥沙,如同一腔难平的悲愤。刘锜拔开酒坛封口,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随后将酒坛重重砸在地上,陶片四溅,酒液混着泥沙渗入土中,他对着黄河嘶吼道:“十年抗金,我们在富平拼的命,饶凤关流的血、在顺昌守的城,好不容易收复的河山,如今却要拱手让人!鹏举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岳家军的弟兄们!”
唐迎沉默着为他再满上一碗酒,将岳飞的兵书小心翼翼地塞进他怀里,那兵书上还留着岳飞的批注笔迹,带着淡淡的墨香:“将军,去荆州也要好好活着,常与唐某联系,总有一天,我们要为岳将军昭雪,要让‘尽忠报国’这四个字,再显荣光!”
那夜过后,八字军将士陆续离去,有的老兵将盔甲擦拭干净,埋在营外的老槐树下,带着简单的行囊返回故里;有的则投了西边的忠义军,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军营,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曾经威震中原的劲旅,就此分崩离析。
刘锜离营的消息传到临安时,金使完颜宗隽的船队已停靠在钱塘江边。完颜宗隽穿着锦绣狐裘,刀柄上镶嵌着宝石,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临安街头,身后跟着一队手持狼牙棒的金兵,马蹄耀武扬威一样当啷当啷地踏过青石板。他嘴角噙着倨傲的笑,马鞭随意指点点街上的商铺,眼神里满是轻蔑,沿途百姓纷纷缩在屋檐下,孩童被母亲死死捂住嘴,不敢哭闹,有人悄悄将写有“岳”字的木牌藏进怀里,生怕被金人看见。紫宸殿内,宋金双方的誓书摊开在龙案上,烛火摇曳,映着完颜宗隽华服上绣着的兽纹,显得格外狰狞。他指着誓书中“世世子孙,谨守臣节”一句,用生硬的汉话对赵构冷笑道:“陛下既然认了君臣之礼,日后便要守规矩,每年的岁贡可不能少了半分。”殿内的官员们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唯有秦桧站在一旁,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赵构的手放在朱笔上,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誓书上的字句,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岳飞在颍昌大捷后送来的捷报,那上面“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八个字力透纸背;又想起韩世忠拒赴宫宴时,府门紧闭的模样,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秦桧站在一旁,见他迟疑,连忙凑到赵构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陛下,和议一成,江南便可安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陛下的皇位也能坐得更稳,莫要迟疑啊!”
赵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犹豫已被决绝取代,他握着朱笔,在誓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落笔时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纸页戳破。当他放下笔时,完颜宗隽又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的唐、邓、商、虢四州,以及河南、陕西的大片土地,冷声道:“这些地方,本就是大金的疆土,陛下需立下文书,永不收复。”
赵构没有抬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秦桧代笔——那些都是岳飞带着岳家军浴血奋战,用无数弟兄的性命换来的失地,如今却成了换取“安稳”的筹码,他不敢去看殿外的天空,怕看见岳飞的忠魂在云端怒视。
和议签订的那日,临安城飘起了细密的冷雨,雨丝打在琉璃瓦上,像是在为逝去的忠良哭泣。秦桧穿着新封的魏国公朝服,朝服上绣着精致的蟒纹,腰间系着玉带,站在紫宸殿外的台阶上,接受百官的道贺。张俊捧着一方雕刻精美的玉砚快步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腰弯得几乎要碰到地面:“相爷促成和议,救万民于水火,功在社稷,当受我等一拜!”秦桧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阶下的百官,看到有人垂着头,袖中的手紧紧攥着,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毫不在意——如今他权倾朝野,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朝堂之上,还有谁敢与他抗衡?他抬手虚扶了一下张俊,声音里带着志得意满的沉稳:“张将军客气了,此乃君臣同心之功,本相只是尽了分内之责罢了。”雨丝落在他的朝服上,却沾不湿他那颗冰冷的心。
回到秦府,秦桧独自坐在书房里,仆人早已将“魏国公”的金印摆在案上,金印沉甸甸的,在烛火下泛着耀眼的光。他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刚要叫人换,目光无意间落在墙上挂着的《江山图》上,突然想起岳飞后背的“尽忠报国”刺字,那四个字深嵌皮肉,如铁似钢。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那是当年在金国被冻坏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此刻被书房的寒气一激,刺痛感愈发强烈。窗外的冷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当年在金国时,书童被金人杀害前的哭声,那孩子倒在雪地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一声声“大人救我”犹在耳畔。他端起案上的酒坛,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却觉得比当年在金国喝的马奶酒还要烈,烧得他心口发慌,眼前竟隐隐浮现出岳飞临刑前,那带着嘲讽的笑容。
远在荆州的刘锜,将岳飞的兵书小心翼翼地放进木匣,外面裹了三层油布,藏在书架最深处,与一堆旧案卷宗混在一起,没人会想到这不起眼的木匣里,藏着抗金复土的希望。他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奔腾的长江,江水滔滔东去,如同一去不返的岁月,心中默念:“鹏举,我必守诺。”
在去往惠州的官道上,两名衙役推搡着拷上枷锁的岳雷,因为草鞋单薄,这一路走得已经磨破,脚底板渗出了血,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然而官兵急着复命领赏,根本不给他休息的时间,像赶鸭子一样的,催促着岳雷奔赴命运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