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无涯那一剑刺出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形之手拉长、扭曲。
剑尖之上,那一点于寂灭深渊中倔强萌发的“光”,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与存在感。它不再是灰蒙蒙的虚无,也不是炽烈的燃烧,而是介于“有”与“无”之间,一种最本初、最坚韧的“存在”宣告。
影蚀长老刺来的阴影匕首,在触及这“光”的刹那,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发出嗤嗤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匕首尖端那凝聚到极致的幽暗诅咒能量,竟被这一点微光迅速净化、驱散!不仅如此,那光芒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沿着匕首逆流而上,灼烧向影蚀长老握匕的手腕!
影蚀长老幽绿的眼眸中,第一次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毫不犹豫,立刻松手弃匕,身形化作一团模糊的阴影向后急退!同时,他左手掐诀,那截被司无涯逼出震碎的阴影锁链残骸骤然爆开,化作一团浓密的黑雾,暂时遮蔽了那点微光的扩散。
饶是他反应极快,弃匕脱身,持匕的右手手背仍被那微光擦过,留下了一道焦黑的、仿佛被最纯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缕缕黑烟从中升起,经久不散。
而司无涯,在刺出这超越自身极限的一剑后,身形猛地一颤,张口喷出一大蓬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那鲜血并非鲜红,而是暗红近黑,带着死寂的灰败气息。他手中长剑“咔嚓”一声,剑身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他踉跄后退数步,以剑拄地,才勉强没有倒下,但气息已微弱到近乎消散,眼眸中的灰蒙死寂重新笼罩,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那一点刚刚绽放的“光”,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所有。
“司兄!”林晏目眦欲裂,不顾身前拦路的黑袍人,右掌银辉狂涌,化作一道凝练的星辉匹练,狠狠抽向持笛黑袍人,将其逼退半步,同时左手一扬,数枚银针带着青碧药气,精准刺入司无涯后心几处要穴,强行吊住他最后一缕生机!
苏辞更是不要命般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凤血,金红火焰前所未有的炽烈燃烧,逼退了另一名黑袍人,冲到司无涯身边,颤抖着手想扶他,却又不敢触碰,泪水模糊了视线。
“走……”司无涯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趁现在……”
是的,趁现在!
影蚀长老被那诡异的“寂灭之光”所伤,气息紊乱,正全力压制手背那顽固的净化灼伤,暂时无暇他顾。持笛黑袍人和另一名黑袍人也被林晏和苏辞的拼命逼退,周围的邪物似乎因影蚀长老受创而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这是唯一的突围机会!
“石兄!云堇长老!向东南!突围!”林晏嘶声怒吼,同时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司无涯背起——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左肩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邪毒侵蚀带来的麻痹感几乎让他半边身体失去知觉,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司无涯牢牢固定在背上。
苏辞含泪点头,指尖火焰化作两道火墙,暂时阻挡两侧扑来的邪物。齐珩早已将剩余的雷火石全部掷出,在前方炸开一片狼藉,清出短暂通路。石岳狂吼着,将骨矛舞成风车,硬生生在尸傀群中砸出一条血路。云堇长老拂尘银丝如瀑,护住洛璃和石猛,紧随石岳之后。
一行人不再恋战,将所有力量用于奔逃,朝着东南方向,那片地势更加复杂、雾气似乎也更浓的山林冲去!
“拦住他们!”持笛黑袍人稳住身形,气急败坏地吹响骨笛,试图重新控制邪物追击。
但影蚀长老却抬手制止了他。他幽绿的眼眸死死盯着林晏等人消失的方向,尤其是林晏背上气息奄奄的司无涯,以及林晏自身散发的那股纯净得令他厌恶的净源气息。
“不用追了。”影蚀长老的声音嘶哑冰冷,他抬起被灼伤的手背,看着那焦黑的痕迹在缓慢蠕动、却无法立刻愈合,“那个剑修……强弩之末,生机已绝,魂魄将散,活不过三个时辰。至于那个净源传承者……他身上的‘蚀魂毒咒’已深入心脉,没有‘蚀心草’和特定的解咒之法,同样必死无疑。”
他顿了顿,幽绿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让他们逃。濒死之人,会本能地逃向他们认为最安全、或唯一有希望的地方……”
持笛黑袍人恍然大悟:“长老的意思是……栖凤墟?他们真会去那里?”
“凤血余孽体内涅盘之火反噬,净源传承者身中蚀魂毒咒,濒死剑修需安魂定魄之地……除了守正一脉的祖地‘栖凤墟’,他们还能去哪?”影蚀长老冷笑,“传令下去,撤去对迷雾森林的部分封锁,做出追捕不力、被迫收缩的假象。同时,暗中调集‘蚀魂’、‘燃血’两部精锐,在前往栖凤墟的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我们要的,不是这几只小老鼠的命,而是……顺藤摸瓜,找到那只藏了太久的老凤凰,以及……栖凤墟的真正入口!”
“是!”持笛黑袍人恭敬应命,随即有些迟疑地看向影蚀长老的手背,“长老,您的伤……”
影蚀长老看着手背上那缕仍在顽强灼烧、阻碍他阴影之力运转的微弱光芒,眼中幽绿火焰调动:“寂灭中诞生的‘生之光’……有意思。这点伤,还奈何不了本座。正好,带回去给玄冥大人参详参详,或许对完善‘万魂灯’的炼制,有所启发。”
他挥手撤去腐骨涧上空那幽绿鬼脸图案的大部分力量,只留下少许维持监控。
随着仪式力量减弱,被召唤聚集的邪物也渐渐失去控制,开始本能地徘徊、散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围杀,以双方两败俱伤、猎物脱网而暂告段落。
但更大的猎网,已在更深处悄然张开。
东南山林·黎明前夕
林晏不知道自己背着司无涯跑了多久。
左肩的麻木已蔓延至半边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脏腑的剧痛。右眼银辉因过度消耗和邪毒侵蚀而黯淡,视野模糊不清,只能凭着对净源之力的微弱感应和苏辞在前方的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山林中穿行。
直到前方出现一道狭窄的、被藤蔓遮掩的山体裂缝,苏辞率先钻了进去探查,片刻后返回,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欣喜:“里面……有个很小的天然石穴,很隐蔽,暂时安全。”
众人鱼贯而入。石穴确实很小,仅能勉强容纳八九人站立,入口被藤蔓和一块凸出的岩石巧妙遮挡,内部干燥,有细微的气流流通。
林晏小心翼翼地将司无涯平放在相对平坦的地面。司无涯双目紧闭,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寂的灰败,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那柄布满裂纹的长剑,被他无意识地紧握在手中,仿佛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司兄……”石岳红着眼睛,想说什么,却又哽咽住。
云堇长老俯身仔细探查,片刻后,缓缓摇头,声音沉重:“生机如风中残烛,魂魄离散在即……若非林小友以银针秘术强行锁住最后一线心脉,恐怕已然……”
齐珩颓然坐倒,洛璃和石猛也面露悲戚。
苏辞紧紧咬着下唇,看向林晏。
林晏靠在冰凉的岩壁上,剧烈喘息。
他先检查了一下自身状况——蚀魂毒咒已侵入心脉,正不断吞噬生机,腐蚀魂力,左半边身体近乎瘫痪。
净源之力虽能延缓,却无法根除。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艰难地挪到司无涯身边,再次施展药灵感知。
情况比云堇长老说的更糟。
司无涯体内经脉寸断,脏腑严重受损,更致命的是,他的“剑心”——那寂灭意志的核心,因强行催发超越极限的“寂灭生光”而彻底枯竭、濒临崩溃。
魂火微弱飘摇,随时可能熄灭。
常规医术、丹药,乃至净源之力,对这种源于自身道心崩溃、燃尽一切的反噬,都无能为力。
除非……
林晏脑海中,迅速闪过传承信息中关于魂魄温养、父亲手札里关于“清魂散”的构想、古洞中“星髓养魂丹”的丹方、以及……方才司无涯剑尖那一点“寂灭生光”带来的明悟。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齐兄,还有灵石吗?品质越高越好。”林晏声音沙哑地问。
齐珩一愣,连忙翻找:“还有三块中品灵石,五块下品。”
“都拿出来。云堇长老,请您以这石穴为中心,布下一个最强的‘聚灵锁元阵’,不要扩散灵气波动,只求将阵内灵气浓度提升到极致,并锁住所有生命气息不外泄。”
“石兄,洛璃,石猛,你们守在洞口,有任何异动立刻示警。苏辞……”他看向苏辞,眼神复杂,“我需要你一滴最精纯的、蕴含你‘守护’意志的凤血精血,不要多,只要一滴。”
苏辞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并指如剑,点在眉心。一滴殷红中带着淡金、内部仿佛有微小凤凰虚影盘旋的精血,缓缓从眉心渗出,悬浮在她指尖。这滴精血一出,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倒,但眼神依旧坚定。
林晏接过那滴精血,郑重地以净源星辉包裹。然后,他取出了身上所有剩余的、与魂魄相关的材料:小半瓶净化星泉(星髓),那几块“净阴髓”晶石,古洞中剩下的半枚“星髓养魂丹”,以及各种安魂定魄的草药。
他没有炼丹炉,也没有地火。但他有净源之力,有药灵感知,更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他盘膝坐在司无涯身侧,将三块中品灵石按照三角方位摆在自己和司无涯周围。
双手结印,右眼银辉与左眼青碧前所未有的同时亮起,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混沌光泽。
“以我之魂为引,净源为炉,星髓为薪,凤血为契……”
他低声吟诵,那滴苏辞的凤血精血缓缓飞起,落入他掌心。
净源星辉与青碧药气疯狂涌入精血,与其内蕴含的“守护”意志共鸣、融合。同时,净化星泉、净阴髓、星髓养魂丹的药力,在他的引导下,化作一道道精纯的能量流,汇入那滴被改造的精血之中。
这个过程极其凶险,林晏自身魂力与生机也在飞速消耗。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七窍开始渗出黑血,那是邪毒失去压制的反噬。
但他浑然不顾。
当所有材料精华与意志融合到极致时,那滴精血已化作一团拳头大小、内部流转着青、银、金红三色光晕的奇异液体,散发出磅礴而温和的生机与净化气息。
林晏将这团液体,缓缓按向司无涯的眉心。
“司无涯!”林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灵魂的共振,“你不是说,剑心向死,本为寂灭吗?!”
“那我现在告诉你,寂灭的尽头,不是虚无!”
“是‘我’还在!”
“是同伴未弃!”
“是此心仍有回响,此剑仍愿守护!”
“醒来——!!!”
三色光团没入司无涯眉心!
刹那间,司无涯灰败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之波动,如同沉睡的种子终于破开坚冰,从他近乎寂灭的剑心深处,顽强地、一点一点地,萌发出来!
虽然依旧微弱,虽然前路漫漫。
但,那盏即将熄灭的魂灯,稳住了。
火种,重新点燃。
林晏看着司无涯眉宇间那丝死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微弱的生机,一直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眼前彻底陷入黑暗,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林晏!”苏辞惊呼,扑过去抱住他,感受到他冰凉的身体和微弱到极点的气息,泪水终于决堤。
石穴内,寂静无声。
只有刚刚布好的聚灵锁元阵,在缓缓吞吐着天地灵气,滋养着两个濒死之人。
洞口,石岳死死握着骨矛,望着外面渐亮的天光,虎目含泪。
云堇长老长叹一声,默默加固着阵法。
齐珩看着昏迷的林晏和生机初稳的司无涯,又看了看憔悴欲绝的苏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希望。
他们失去了很多,伤得很重。
但,他们还活着。
薪火未灭。
前路,总要继续走下去。
栖凤墟,必须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