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盘池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水池。
那是一处天然形成的、被梧桐古木环绕的乳白色石潭。
潭水并非液体,而是凝若实质、缓缓流转的乳白色光晕,散发着纯净到极致的温暖与生机。
池面上方,氤氲着淡金色的霞雾,隐约可见微小的凤凰虚影在雾中翩跹起舞。
池畔立着九根刻满古老符文的石柱,柱顶镶嵌着散发柔和光芒的晶石,与池中光晕共鸣,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
林晏的身体悬浮在池心上方三尺处,被乳白色的光晕完全包裹。
他双目紧闭,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睡。
但仔细看去,他胸前的蚀魂毒咒斑痕并未消失,只是被一股更强大的、温暖的力量压制、包裹,毒咒那狰狞的紫黑色被柔和的金白色光芒牢牢锁住,如同冰封的火山。
一丝丝精纯至极的生机与净化之力,正透过他全身毛孔,缓慢而坚定地渗入体内,滋养着千疮百孔的经脉,修复着濒临崩溃的魂基。
然而,真正的治疗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林晏的意识,并未沉睡,而是沉入了一片更深邃、更奇异的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无穷无尽的、温暖的金白色光芒流淌。
光芒中,回荡着无数细微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凤凰清鸣,夹杂着草木生长的簌簌声、星辰运转的嗡鸣声、以及一种宏大而慈悲的“净”之意念。
他感觉自己如同一粒微尘,漂浮在这片光的海洋中。
身体的剧痛、毒咒的侵蚀、魂力的枯竭,在此处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但一种更根本的“虚弱”与“破碎”感,却清晰无比——那是强行施展魂契、剥离净源种子根基带来的道伤,是生命本源的残缺。
“你来了,净源的传承者。”一个温和、中性、仿佛由无数声音重叠而成的意念,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
“是谁?”林晏的意识波动着询问。
“我非人,非灵,乃此池千万年汇聚的‘涅盘意志’,是初代凤血源火逸散的一缕本能,亦是栖凤墟地脉与净源之力交融的显化。”那意念回应道,“你能至此,是因果,亦是劫数。”
“劫数?”
“你为救凤血传人,强结魂契,自毁道基,引毒咒全面反噬。常规之法,已无力回天。”涅盘意志的声音平静无波,“唯有一途:借涅盘池‘向死而生’之力,将你残破的净源种子、魂契印记、乃至蚀魂毒咒,一同投入这涅盘之火中煅烧。”
“煅烧?”林晏的意识感到一丝本能的震颤。那是面对彻底毁灭的恐惧。
“不错。涅盘的真谛,非是简单的治愈或净化,而是毁灭旧躯,于灰烬中重铸新生。你的净源种子已碎,魂契已成枷锁,毒咒深入魂髓。唯有置之死地,让涅盘之火焚尽这一切‘旧有’,方能在毁灭的尽头,以你自身意志与池中本源为基,重铸属于你的‘新生’。”涅盘意志解释道,“成功,你不仅能根除毒咒,修复魂基,更能将魂契转化为真正的‘同心羁绊’,净源之道亦将蜕变。失败……”
“则魂飞魄散,彻底化为涅盘池的养分。”林晏替它说了出来。意识中,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一路行来,死亡从未远离。能为苏辞搏得生机,已属侥幸。若能以此残躯,再搏一个未来……
“我愿一试。”林晏的意识传递出清晰的决意。
“善。”涅盘意志不再多言。
刹那间,包裹林晏身体的乳白色光晕颜色骤变!
温暖的金白褪去,化为炽烈燃烧的、纯粹的金红色火焰!
火焰并不灼热,却带着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本源的“净化”与“毁灭”之力!
“呃啊——!!!”
即使意识处于半抽离状态,林晏仍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存在本身!
仿佛每一个念头、每一丝记忆、每一缕情感,都被放在这金红的火焰中灼烧、锤炼!
净源种子的碎片在火焰中哀鸣、崩解、化为最精纯的能量粒子。
魂契的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与他的灵魂剧烈反应,既有撕裂般的痛楚,又有一种奇异的、与远方苏辞紧密相连的温暖共鸣。
最顽固的蚀魂毒咒,则在火焰中疯狂挣扎,紫黑色的怨毒被一点点剥离、焚化,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
毁灭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仿佛永无止境。
林晏的意识在火焰的煅烧下逐渐模糊、淡薄,如同风中残烛。
许多记忆的片段在火焰中闪现又消失:父亲伏案疾书的背影,仁心堂的药香,蜀州城血夜,苏辞含泪的眼睛,司无涯最后那道灰金色的光……
不能消散……还有人在等我……还有事未了……
一缕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执念,如同海底的暗礁,任凭火焰如何灼烧,始终不曾彻底泯灭。
那是医者守护生命的仁心,是同伴以命相托的信赖,是对苏辞刻骨铭心的牵绊,更是对玄冥教制造无数悲剧的怒火与……誓要终结这一切的责任!
这缕执念,在毁灭的火焰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同被淬炼的钢铁,愈发凝练、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毁灭的火焰渐渐减弱。
林晏的意识几乎彻底涣散,只剩那一点执念的微光,如同灰烬中最后的火星。
就在此时,涅盘池中,那浩瀚的、温和的创生之力,开始缓缓汇聚,如同百川归海,涌向那一点执念微光。
“以汝之执念为种,以池之本源为土,以凤血净炎为薪……”
涅盘意志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创世的箴言。
“重铸吧——”
金红色的火焰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充满生机的温润白光。
那点执念微光在这白光的滋养下,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生长、壮大!
新的、更加凝练坚韧的魂基在重塑;
纯净无暇、与涅盘池本源共鸣的新生净源之力在滋生;
那魂契的印记,在毁灭与重生的洗礼下,褪去了强制与牺牲的悲壮色彩,转化为一种平等、温暖、坚不可摧的“同心”纽带;
就连蚀魂毒咒最后一点残渣,也被白光彻底净化、吸收,转化为滋养新生的一部分……
毁灭的尽头,新生的曙光,终于刺破黑暗。
守正殿旁的演武场上,苏辞正跟随凤歌长老,学习着守正一脉基础的凤血操控与安魂术法。
她身着墟中提供的素白练功服,长发简单束起,眉心紫金符文随着她的呼吸明灭。
虽然只是基础练习,但完成涅盘的她,对凤血之力的掌控远非从前可比。
金红色的火焰在她掌心如水般流淌,时而化作护盾,时而凝为细针,时而又散作温暖的光点,充满了灵动的生机。
但她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每一次练习间隙,她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涅盘池的方向。
“心不静,则力不稳。”凤歌长老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手中木杖轻轻点地,“担忧是人之常情,但将担忧化为精进的动力,方不负池中人的牺牲与期望。”
苏辞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长老,我明白。”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沉下心神。脑海中,却再次浮现林晏苍白的面容,以及司无涯最后那道决绝的背影。
“你与那林小友,魂契虽经涅盘之火转化,但联系犹在,且更加深刻。”凤歌长老走到她身边,缓声道,“你若心神不宁,他在池中亦会有所感应,于他稳固新生不利。不如……试着去‘感受’他现在的状态。”
苏辞一怔,随即依言闭目凝神,将全部心神沉入眉心符文,循着那缕温暖而坚韧的“同心”羁绊,小心翼翼地探去。
起初是一片模糊的温暖与光明。渐渐地,她“看”到了——那片浩瀚的、充满生机的白光,以及白光中央,那一点正在茁壮成长的、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灵魂之光。那光芒虽弱,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坚韧与希望,如同历经严冬后,在春风中倔强萌发的第一抹新绿。
他正在新生……而且,成功了!
喜悦的泪水瞬间涌出苏辞的眼眶,但这一次,是纯粹的、充满希望的泪水。
“他……挺过来了。”苏辞睁开眼,声音带着哽咽,却亮如星辰。
凤歌长老欣慰地点点头:“涅盘池既已开始反哺生机,便意味着最危险的阶段已过。剩下的,便是水磨功夫,稳固新生,适应新的力量。短则三五日,长则旬月,他自会醒来。”
苏辞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她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长老,请您继续教导我。玄冥教的威胁未除,我不能……再让任何人因为我而牺牲。
我要变强,强到足以保护珍视之人,强到能亲手终结这场延续了太久的噩梦!”
“好。”凤歌长老眼中闪过赞赏,“那便从‘凤焰化形’与‘净火安魂’开始吧。你母亲当年,于此道天赋卓绝……”
演武场上,金红色的火焰再次升腾,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炽烈。
客院中,石岳的腿伤在墟中药师的治疗下已无大碍,只是新生的皮肉还有些脆弱。
他闲不住,正帮着洛璃和石猛在院中空地上,按照墟中族人指点的方法,打熬身体,适应此地浓郁的灵气。
齐珩则被允许进入墟中的藏书阁外围,如饥似渴地查阅着关于地脉、阵法以及玄冥教的零星记载。
云堇长老则与几位墟中长老交流医道与修炼心得,受益匪浅。
每个人都在这难得的安宁中,努力恢复、提升着自己。因为他们知道,这份安宁并非永恒。玄冥教的阴影,从未远离。
栖凤墟外围,迷雾回廊边缘。
几道比阴影更幽暗的身影,如同水渍般从雾气中渗出。
“影蚀大人,确认他们已进入栖凤墟结界内部。我们的‘蚀影傀’在迷雾回廊损失了七成,无法继续深入。”一道黑影低声禀报。
被称为影蚀大人的斗篷身影缓缓浮现,幽绿的眼眸盯着前方那片被柔和结界光芒笼罩的山谷,手背上焦黑的剑痕在阴影中微微蠕动。
“无妨。确定位置即可。”影蚀长老声音嘶哑,“玄冥大人的‘万魂灯’炼制,已到关键阶段。‘凤血源火’与‘净源核心’,是最后两味不可或缺的‘主药’。如今,两味‘药’都主动进了这‘药炉’……正好。”
他抬起手,一枚幽绿的骨片悬浮掌心,骨片上浮现出复杂的符文,正与远方某个存在隐隐共鸣。
“传讯总坛,‘猎物’已入瓮。请玄冥大人启动‘暗子’,按计划……‘开炉取丹’。”
幽绿的光芒一闪,骨片传讯发出。
影蚀长老最后看了一眼祥和宁静的栖凤墟,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守正一脉……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也该彻底‘归寂’了。”
身影缓缓沉入阴影,消失不见。
山谷外,风平浪静。
山谷内,涅盘新生,厉兵秣马。
而一场针对整个栖凤墟的、更为险恶的阴谋风暴,已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凝聚。
池中火未熄,墟外劫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