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的脑子飞速运转。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这是一种能将神仙方术彻底“祛魅”的力量!
是一种能将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道”,拉下神坛,变成可以计算、可以预测、可以掌握的“理”的可怕力量!
胡惟庸这一刻,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李善长那只老狐狸,会对那位李先生讳莫如深。
为什么四位皇子,会对那个“李先生”推崇备至,近乎狂热。
因为这个“李先生”教给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而是一套全新的,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新认知体系!
儒家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用纲理伦常来维护统治。
法家讲“严刑峻法”,用暴力和恐惧来维持秩序。
道家讲“无为而治”,讲“天人感应”。
可这个李先生呢?
他直接从根子上告诉你,事物的本质是什么!
就像这个“金丹”,它本质就是混合在一起的金属毒药!
当一个统治者,掌握了这种“解释世界”的终极权力,他还需要用那些虚无缥缈的君权神授来粉饰自己吗?
不需要了!
因为他自己,就成了“道”,成了“理”,成了唯一的真理!
想到这里,胡惟庸感觉自己后背也开始渗出冷汗了。
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李先生”,那份嫉妒和不屑,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是一个比任何权臣、任何武将、任何藩王,都要可怕一万倍的敌人!
因为他要颠覆的,不是一个人的权力,不是一个家族的地位。
他要颠覆的,是整个大明,乃至整个天下所有读书人、所有掌权者赖以生存的……根基!
就在胡惟庸心神巨震,思绪万千之际。
一直呆立当场的刘渊然,忽然有了动作。
他那双原本涣散空洞的眸子,渐渐重新聚焦。
但那里面,不再是之前的清冷淡漠,也不是方才的崩溃绝望。
而是一种全新的,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光芒!
“扑通!”
一声闷响。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刘渊然双膝一软,直挺挺地对着朱标,跪了下去!
这一下,是真正的五体投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然而,刘渊然接下来的话,却让胡惟庸
“殿下……”
“草民斗胆……请问……”
刘渊然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朱标。
“长生……是否也能用‘格物’之法求得?!”
听到刘渊然的话……胡惟庸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一个离谱的念头冒了出来。
难道……这位大皇子殿下,真的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胡惟庸疯狂地摇着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自己的脑子。
炼出个金灿灿的毒药丸子,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可以用那个什么“化学反应”来解释。
可长生不老,那是神仙的领域,是超脱于万物之上的终极奥秘!
这要是也能用“格物”求出来……
胡惟庸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标,心脏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期待朱标的答案了。
不光是他,院子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匠人,包括刚刚差点被吓尿的陶成道,此刻都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朱标。
那眼神,汇聚了人类最原始、最深邃的欲望——对永恒生命的渴望。
朱标看着跪在地上,双眼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刘渊然,心中也是一阵无语。
不过,朱标也理解。
对于一个将毕生都奉献给“求仙问道”的人来说,信仰崩塌之后,他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抓住一根新的、看上去更牛逼的救命稻草。
而现在,朱标和他的“格物之学”,就是刘渊然眼里那根唯一的稻草。
朱标缓缓上前,伸出双手,亲自将刘渊然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个动作,充满了礼贤下士的意味。
刘渊然感受着从朱标手臂上传来的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心情更是激荡,眼中期待的光芒愈发炽烈。
胡惟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来了!
要开始了吗?要开始讲授长生不老之术了吗?
只见朱标扶稳了刘渊然,直视着他的眼睛,表情无比坦然,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肉体的永生,违背天地规律,无法求得。”
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呼——
胡惟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有点虚脱。
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
只见对面的刘渊然,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眸子,在听到朱标这句话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黯淡了下去。
那光,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灭了。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他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朱标还扶着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
旧的信仰,是骗局。
新的希望,是绝路。
人生,好像……没什么意义了。
朱标看着他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微笑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刘渊然的肩膀,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随之变得高昂起来!
“但是!”
这两个字,就像一剂强心针,猛地扎进了刘渊然的心里!
他的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胡惟庸刚刚放下的心,又直接悬了起来!
殿下,你说话能不能不大喘气啊!我这小心脏受不了啊!
只听朱标继续说道:“我老师曾经说过,真正的‘长生’,并非是让一个人像石头一样,永恒不朽。”
“那种所谓的‘长生’,只是最低级的追求,是小道,更是魔道!”
“因为,它违背了世间万物生老病死的自然之理!”
朱标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真正的长生,是让一个人的寿命,达到他本来应该拥有的极限!并且,在他活着的每一天里,都能够无病无灾,耳聪目明,精神矍铄!”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胡惟庸皱起了眉头,努力消化着朱标话里的信息。
朱标没有卖关子,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胡惟庸和刘渊然。
“《黄帝内经》有云,‘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为何现在的人,多有五十而衰,六十而亡?”
“是天道变了吗?不!是人道出了问题!”
“我老师告诉我,通过研究医药之理,我们可以战胜病魔;通过研究农学之理,我们可以获得充足且均衡的食物;通过研究生物之理,我们可以创造更干净、更卫生的生存环境!”
朱标的声音越来越激昂,
“如果,我们能让大明每一个子民,都远离瘟疫的威胁,都能吃饱穿暖,都能喝上干净的水……那么,人人活到七十古来稀,就不再是稀罕事!人人活到八十、九十,甚至像上古之人那样,活到一百岁,也不是不可能!”
“刘道长!”
朱标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刘渊然,问道:
“你告诉我,是追求那虚无缥缈,以剧毒为代价的一个人的‘飞升’功德大?”
“还是让这天下万民,人人得以延年益寿,安享天年的功德,更大?!”
这番话,振聋发聩!
刘渊然整个人呆住了。
一个人的飞升……
天下万民的延寿……
这……
这还用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