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陇海铁路上向东行驶,车轮撞击钢轨的节奏均匀而坚定。
软卧包厢里,吕辰、宋颜、谢凯三人围着小桌,桌上摊开着西安电机厂提供的技术资料和一本翻旧了的《中国地理概要》。
窗外是关中平原冬日的萧瑟。
黄土塬上沟壑纵横,田野裸露着深褐色的肌肤,偶尔掠过一片光秃秃的枣树林或几间低矮的土坯房。
铁路沿线偶尔能看到正在修建的水渠工地,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民工们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像蚂蚁般在坡地上移动。
“陕西的水利建设,这些年没停过。”宋颜教授望着窗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泾惠渠、洛惠渠、渭惠渠……都是大工程。关中这地方,自古就是‘得水利者得天下’。”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而电力,将是未来工业的血液。
他们此行要拜访的武水院,正是中国水利电力科学与教育的重镇。
谢凯正埋头整理笔记,把在西安电机厂和西军电的调研要点逐一誊写清楚。
他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技术名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脉冲电机的控制难题,陈师傅那个悬浮转子的构想……”谢凯抬起头,“宋教授,吕辰,你们说咱们回去后,先从哪个方向突破?”
宋颜教授沉吟片刻:“我们可以先用分离元件搭建原型。但长远看,必须研发专用的控制集成电路。这正好和‘星河计划’的主线契合,芯片不仅是计算的核心,也应该是控制的神经。”
列车在郑州站缓缓停靠。
月台上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上下车。
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吹着哨子,维持秩序。
广播里交替播放着普通话和河南话的通知:“开往广州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
三人随着人流下车,在站台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北方的干冷与南方的湿冷是两种不同的滋味,郑州地处中原,十一月的寒风已经带着刺骨的意味。
“要转京广线了。”宋颜教授看了看表,“咱们的车还有四十分钟。去吃碗烩面?”
站前广场旁有一排小吃摊,冒着腾腾热气。
三人找了家看起来干净些的摊子,各要了一碗羊肉烩面。
粗瓷海碗里,宽面条浸在奶白色的浓汤中,上面撒着香菜、葱花和几片薄薄的羊肉。
汤头醇厚,面条筋道,一碗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边擦桌子一边搭话:“三位是出差的?往南边去?”
“嗯,去武汉。”谢凯应道。
“武汉好啊,鱼米之乡。”摊主笑道,“就是这时候去,江风厉害,湿冷湿冷的,比咱们这儿还难受。得多穿点。”
吃完面,三人返回站台。开往武汉的列车已经进站,墨绿色的车厢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郑州—武昌—长沙—广州”。
硬卧车厢里挤满了人,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网兜里装着搪瓷缸、铝饭盒、编织袋。
乘客们大多穿着深色棉袄,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嗑瓜子聊天,车厢里弥漫着烟草、汗水和食物混合的气味。
他们的软卧票可以继续使用,但需要穿过几节硬卧车厢才能到达自己的包厢。
穿过拥挤的过道时,他们看到,几乎每节车厢的连接处,都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当日的天气预报和一句宣传口号。
其中一块牌子上写着:“武汉,阴转小雨,6-12度。备战备荒为人民。”
回到相对安静的软卧包厢,列车已经启动。
京广线从这里一路向南,将贯穿整个华北平原,跨越黄河、长江,直抵岭南。
“睡会儿吧。”宋颜教授铺开毯子,“明天下午才到武汉。”
吕辰他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空。
暮色中的中原大地显得格外苍茫,田野、村庄、树林都融成一片深灰色的剪影。
偶尔有几点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是大地沉睡前的呼吸。
他想起临行前刘星海教授的嘱托:“武水院是我国水利电力研究的摇篮,他们在系统稳定性、电网调度、电力品质方面的积累,是我们搞芯片制造必不可少的‘地基’。你们去,不仅要学技术,更要理解他们的‘系统思维’,如何让一个庞大、复杂、动态的系统稳定运行。”
芯片制造不仅仅是光刻、沉积、刻蚀这些单项工艺的堆砌,更是一个需要超稳定环境支撑的精密系统。温度要恒定在±0.1°c,湿度要控制在40%±5%,洁净度要达到每立方英尺尘埃粒子少于100个……而所有这些环境参数的控制,最终都依赖于电力的绝对纯净和稳定。
没有纯净的电力,再精密的设备也会变成废铁。
第二天清晨,吕辰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
列车停靠在某个小站,月台上传来叫卖声。
“烧饼——热乎乎的烧饼——”
“茶叶蛋——五毛钱两个——”
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宋教授和谢凯也已经醒了,正在整理行李。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空气明显比北方湿润,车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过信阳了。”宋颜教授看了看窗外站牌,“再有三四个小时就到武汉。这里已经算是江汉平原的边缘。”
列车继续前行,果然,地势逐渐平坦,视野开阔起来。
大片大片的稻田映入眼帘。
收割后的田野上,稻茬整齐地排列着,枯黄一片,像巨幅的绒毯铺向天际。
田埂纵横交错,将土地分割成规整的方格。
偶有农人佝偻着身子在田间忙碌,收拾残秸,或者往地里运送肥料。
水,成了这片土地最显着的特征。
列车不时掠过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湖泊与水塘,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有些水面已被枯荷残苇覆盖,形成斑驳的图案;有些则依旧开阔,静默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纵横交错的河道与沟渠。
水在田间缓缓流动,岸边树木的根系半浸在水中,枝干上挂着枯藤。
远处偶尔可见成片的芦苇荡,虽已枯黄,却仍密密匝匝,风过时起伏如浪,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里地势真低。”谢凯凑近车窗,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看那些水塘,简直像嵌在田里似的。还有那些河道,水都快漫到路面了。”
宋颜教授轻声接话,声音里带着学者特有的沉静:“我们现在正行驶在古云梦泽的范围内。上古时期,这里曾是一片浩瀚大泽,西起宜昌,东至武汉,北抵随枣,南缘长江,方圆八九百里,烟波浩渺,水天相接。”
他顿了顿,像是沉浸在历史的想象中:“《战国策》里说,‘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那时的云梦泽,是楚国水军训练、物资运输的天然屏障,也是鱼米丰饶的宝库。”
吕辰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列车正经过一片特别低洼的区域,铁路两旁都是水面,铁轨像一道堤坝将水域分开。
水面上漂浮着枯黄的菱角叶和破碎的荷叶,几只野鸭在水面游弋,激起一圈圈涟漪。
千年淤积,泽国渐成沃野,但水的魂魄似乎还未散尽。
他能感受到那种浸润的、沉默的、无处不在的水意。
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淤土、静水、苇荡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润。
这片土地的记忆是潮湿的,就像一本被水浸过的古书,字迹虽已模糊,但纸张的质地、墨迹的晕染,依然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云梦泽的消退,是自然淤积和人类围垦共同作用的结果。”宋颜教授继续道,“特别是明清以来,江汉平原大规模开发,‘围湖造田’、‘筑垸为耕’,水面不断缩小。但水的记忆不会轻易消失——你看这些星罗棋布的湖泊、纵横交错的河网,还有地下丰富的水脉,都是古泽的余韵。”
谢凯若有所思:“这么说,咱们脚下这铁路路基,说不定就是填了古泽的淤泥垫高的?”
“很有可能。”宋教授点头,“京广线在这一段,确实经过了不少软土地基,施工时做了特殊的加固处理。征服这片土地,不仅要克服水的阻碍,还要利用水的馈赠。”
列车继续向东,过了仙桃站后,水面渐阔,汉江的支流如同叶脉在平原上舒张。
偶尔可见木船在河中缓行,船夫撑着长篙,船尾拖出细长的波纹。
远处传来隐隐的汽笛声,长江的脉搏似乎已在空气中震动。
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许多乘客挤到车窗边,朝右前方张望。
“看,长江!”
不知谁喊了一声。
吕辰也站起身,望向右侧窗外。
一道浑黄的、宽阔无比的水带猛然闯入视野,自西向东,沉雄浩荡。
江水在冬季略瘦,却依旧气势磅礴,河面宽度超过一公里,水流湍急处可见白色的浪花。
几艘货轮拖着黑烟缓缓溯流而上,像笨重的甲虫;帆船点点如芥,在波涛中起伏。
江对岸是武昌城的轮廓。
蛇山、龟山遥遥对峙,山体在阴郁的天光下呈深青色。
而连接这两座山、跨越长江的,是一座钢铁长桥,武汉长江大桥。
1957年通车,天堑变通途。
这是万里长江第一桥,也是新中国建设成就的标志性工程。
此刻,列车正以巨大的惯性冲上引桥,然后驶上主桥。
钢铁的轰鸣骤然增大,车轮与桥面钢轨的撞击声变得清脆而密集。
桥身在列车的重压下微微颤动,但这种颤动是坚实的、可控的,是工程力学精确计算后的从容。
就在这一片工业力的咆哮声中,吕辰右侧的窗外,蓦然静立着一座古建筑。
它蜷在龟山脚下,白墙已有雨渍,黛瓦间藏着枯草,飞檐翘角在冬日里显得清瘦。
像一位被时代快车惊醒、却依然穿着旧时长衫的遗老,沉默地望着江流,望着桥上川流不息的列车和汽车。
晴川阁。
吕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以及那句千古绝唱:“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崔颢登上黄鹤楼时看到的景象,如今已大不相同。
鹦鹉洲早在多年治江中与岸相连,成了汉阳的一部分。唯有这晴川阁,历尽沧桑,依然伫立江畔,见证着江水的奔流、城市的变迁、时代的更迭。
列车缓缓减速,桥下的风景变得清晰。
江水奔流,漩涡暗涌,大桥的钢梁结构在眼前呈现出精密的几何图案。
铆钉、焊缝、支撑桁架……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工程智慧。
这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也是征服这片古老泽国的另一种印记,以钢铁跨越江河,以路基镇伏泥沼。
云梦泽的余韵,与长江大桥的雄姿,在这一刻形成了奇特的叠影。
一个是自然千年淤积的沉默记忆,一个是人力改造山河的铿锵宣言。
它们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真实面容,既古老,又崭新;既温润,又坚硬。
“准备下车吧。”宋颜教授的声音将吕辰从思绪中拉回。
列车缓缓驶入武昌站。
灰扑扑的水泥站台,红砖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站牌:“武昌”。人群裹着深色棉袄在月台上流动,广播声混杂着湖北口音的吆喝:
“热干面——豆皮——”
“武昌鱼——新鲜的——”
“住宿有热水,五毛一晚——”
湿润的空气中,飘来一丝芝麻酱与葱花的香气,混合着煤炭燃烧的烟味、人群的体味、还有从长江飘来的水腥味。
长江的水汽,车站的人烟,平原的土腥,还有记忆里那片上古大泽若有若无的潮润,所有这些,一起扑面而来。
三人提着行李下车。
月台上有些湿滑,前几天下过雨,水泥地面的缝隙里还积着水。
一股湿冷的风从站台尽头灌进来,直往脖子里钻。
“这天气……”谢凯打了个寒噤,“果然比北方难受。冷得黏糊糊的。”
“南方湿冷,是往骨头里钻的。”宋颜教授紧了紧围巾,“走,找接站的人。”
他们随着人流走向出站口。
检票员穿着蓝布棉袄,坐在高高的木凳上,挨个检票。
出站口外是一大片广场,停着几辆公交车和不少三轮车。
广场边缘的墙上刷着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宋教授!吕辰同志!谢凯同志!”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举着纸牌,在出站口外张望。
纸牌上写着:“接北京红星所宋颜一行”。
“您好,我是武水院电力工程系的讲师,姓周,周明远。”中年男子热情地迎上来,与三人一一握手,“一路辛苦了!院里派我来接你们。”
寒暄过后,周老师领着他们走向广场一侧。
那里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见他们过来,麻利地下车帮忙装行李。
“咱们先去招待所安顿,休息一下。下午院里安排了座谈会,陈副院长和几位教授都想见见你们。”周老师坐在副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说,“你们提交的技术清单,我们已经组织专家研究过了,有些想法想和你们交流。”
吉普车驶出车站广场,汇入武昌的街道。
路面是柏油的,但不少地方有修补的痕迹。
街道两旁种着法国梧桐,叶子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干在阴沉的天空下伸展。
建筑多是两三层的老式楼房,灰砖墙,木格窗,偶尔有几栋新建的苏式建筑,带着明显的坡顶和拱形窗。
城市依山傍水而建,街道起伏。
车子时而爬坡,时而下坡,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远处长江的江面,以及江对岸汉阳的工厂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