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峥的马蹄声还在耳边,沈微澜已经站在宫门前。
守门的侍卫拦了片刻,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比寻常久。她没说话,只将腰间玉佩轻轻一抬。那枚青玉雕的兰草纹,是沈家嫡女出生时便刻下的记号。侍卫低头退开。
“他们想看我低头。”她低声说。
谢云峥看了她一眼:“你不会。”
她笑了笑,没答。
金殿灯火通明,百官分列两侧。皇帝坐在高处,神色平静。乐声响起时,有人端酒上前,是个御史,姓周,三天前刚告病不出。此刻却站得笔直。
“镇国侯凯旋,实乃社稷之幸。”他举杯,“只是北境那一战,用兵太过冒险。诱敌深入,若敌军不进,若伏兵反被围……三军性命,岂能系于一念?”
席间安静了一瞬。
谢云峥的手慢慢握紧酒杯。他要开口。
沈微澜的手覆上来,压住他手背。温热的指尖在他虎口停了半息,随即松开。她起身,衣袖带起一阵轻风。
“大人说得是。”她声音不高,也不低,“可韩信背水,也是孤注。诸葛抚琴,也是险棋。若事事求稳,匈奴何日可平?”
她转向皇帝,行礼:“陛下,战局瞬息,纸上谈兵者,难知生死一线。”
皇帝没说话,只微微颔首。
另一人冷笑出声:“妇人论兵,未免越界。”
沈微澜转头看他。那人穿蓝袍,是礼部郎中,曾与谢老夫人有旧交。她认得这双眼睛,曾在侯府偏厅里,盯着她嫁衣上的金线看过许久。
“妾非论兵。”她语气如常,“妾论势。《孙子》有言:‘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若连势都看不见,又如何知进退?”
她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卷薄纸,展开一角。上面是北境地形图,红线标出敌军动向,蓝线是联军布防。她在图上一点。
“这是山谷入口,宽不过三丈。敌军前锋入内,中军未动,后军拥堵。此时滚木落石封口,烟雾迷眼,侧翼突袭,骑兵包抄——不是侥幸,是算准了他们的贪功。”
她收起图,看向那郎中:“大人觉得,这叫冒险?还是叫……算无遗策?”
那人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她不等回应,转身面向满殿文武,缓缓吟道:
“铁马冰河入梦来,将军百战几人回?
今朝得胜归朝阙,莫教谗言损将才。”
声落,殿内一片静。
几位老臣低头默念,有人轻轻拍案。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阁老举起酒杯,遥遥向她致意。她还礼,动作不疾不徐。
回到席位时,谢云峥看着她。
“你早准备好了?”他问。
她给他斟酒,壶嘴稳稳悬在杯沿:“昨夜就写了。知道他们会问。”
他低头看杯中酒,映出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得意,也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沉静的光。
“你不该出头。”他说。
“我已经出来了。”她放下酒壶,“从昨日去尚书府那一刻,就没打算再藏。”
邻座传来低语。
“此女不可小觑……”
“手段太利,将来必成大患。”
“一个妇人,竟敢当庭驳议,成何体统!”
她听见了,没回头。只把一块点心夹到谢云峥碟中。
“吃些东西。”她说,“接下来还有人要说话。”
果然,片刻后,又一人起身。这次是户部主事,面容和善,说话却带刺。
“沈氏贤良,才情出众,令人敬佩。”他拱手,“只是战场之事,终究是男子担当。夫人此举,恐让外邦笑话,说我朝无人,需女子代为辩解。”
沈微澜笑了下。
“外邦?”她反问,“吐蕃使节上月才走,临行前问陛下,为何不重赏镇国侯夫人?说边境百姓称您为‘蘅芜娘子’,建生祠供香火。他们不懂,为何打了胜仗的人,在朝中反而受疑?”
她顿了顿:“您说他们笑话谁?笑我们没人,还是笑你们……不敢认功?”
那人脸色变了。
皇帝终于开口:“够了。”
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私语。
“今日设宴,为庆边疆安宁。”他扫视群臣,“诸卿若有异议,明日朝会上奏。现在,饮酒。”
众人低头称是。
沈微澜坐回位置,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心中明白,这场交锋不过刚刚开始。
宴至三更,乐声渐歇。
她随谢云峥离席,走过长长的宫道。灯笼挂在墙头,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停下。
“你还记得十年前成婚那夜,我说过什么?”
谢云峥没料到她问这个。
“你说……愿与君共担风雨。”
“对。”她看着前方宫门,“如今风雨来了,我不躲,你也别退。”
他望着她侧脸。灯火照着她的轮廓,旧年画的墨色还未干。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她说,“怕功高震主,怕被人说居功自傲。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北境的将士?他们不是为你一个人死的。他们是为了身后这片土地,为了能让百姓安心种地,让孩子在路上笑出声。”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低了些:“你清者自清,可敌人不会等你澄清。他们已经在动手了。”
谢云峥闭了闭眼。
“我不想连累你。”他终于说。
“你错了。”她转头看他,“这不是连累,是并肩。你若倒下,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你手里的兵权,是你护过的百姓,是那些信任你的人——全都会塌。”
她伸手握住他腰间的剑柄,轻声道:“这把剑,不止属于你,更属于那些等你回去的将士。”
他睁眼,看着她。
她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宫门外,马车等在石阶下。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春棠的脸。她递出一件披风。
“风凉了。”她说。
沈微澜接过,没立刻披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皇宫。飞檐翘角,灯火层层叠叠,是一座巨大的笼子。
“他们以为把我关在外面就够了。”她轻声说。
谢云峥走到她身边。
“你想做什么?”他问。
她拉开车门,一只脚踏上踏板,回头看他。
“你说,如果明天上朝,有人弹劾我逾越礼制,干预朝政——”
她停住,嘴角微微扬起。
“你还会让我一个人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