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雾在吞下腕表后,翻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雾气深处传来。
黑雾没有散,但它那股压迫感,似乎被什么东西打乱了节奏。
林澈没管那团雾气。
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脚下的地面变了。
原本死寂的荒原表层,此刻正在疯狂的蠕动。
深埋地下的矿脉被一股力量抽到了地表,在他落脚的瞬间,液态金属立刻凝固成粗糙的铁桩,托住了他的鞋底。
不需要灵力维持平衡,这路在主动适应他的脚。
林澈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落下,脚下就升起一截铁桩。
五百米的距离,他就这么踩着一条新生成的金属路,走到了深渊裂口的边缘。
这里已经没有风了,只有沉闷的低压,压迫着耳膜嗡嗡作响。
林澈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那块带着体温的师娘玉佩。
玉佩刚一离身,就开始剧烈的震颤起来,烫得他差点脱手。
以前这东西总是指向地下,指向宗门藏起来的秘密,但这一次,玉佩上的流光却猛地一转,死死的指向了斜上方。
林澈顺着那个方向抬头。
那里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几颗浑浊的星辰。
如果视线能穿透这层雾霾,那个位置,正是三十年前兵神陨落时,那盏早已熄灭的烽火灯悬挂的高度。
林澈收回目光,眼神里并没有意外。
他没有闯进黑雾,而是在深渊边上盘腿坐下。
林澈拔出身后的木枪,倒转枪身,用那被泥土包裹的枪尖,在面前还在微微搏动的金属地面上,一笔一划的刻了起来。
“滋——”
枪尖划过金属,没有火花,只有一道道深黑色的刻痕。
【此路不通,但可走。】
六个字,刻得歪歪扭扭,字迹很丑。
但这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那六个字突然亮起,像是自燃了一样。
一道刺目的金线从字迹的凹槽里迸发而出,它无视了物理规则,像一条金蛇,向着南北两端同时飞快窜去。
金线沿着地下早已废弃的民誓输能管网旧路蔓延。
南边,是数千里外那座沉默的民誓碑。
北边,是十二个刚刚学会“敲锅”的村落。
小岗村,晒谷场。
小木满头大汗的蹲在地上。
在他面前,摆着一块半干的泥板。
他把自己的手掌狠狠按了上去,留下了深深的掌纹。
“下一个!”他头也不回的喊道,“把掌纹印清楚!只要手上有茧子的,都给我按!”
一群孩子排着队,有的还吸着鼻涕,有的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光着脚。
他们不懂这是在干什么,但都老老实实的蹲下,把那一只只还没长大的手掌,按在小木的手印旁边。
一个接一个,泥板不够了就在地上接着按。
当第一百个孩子的手印按下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呼啸声。
那些原本悬浮的木枪群,像是收到了信号,突然集体加速。
枪尾甩出的泥点在空中重组成一行歪七扭八的文字:
【护送路径已生成,请沿金纹行走。】
小木顾不上看天,他从那堆废铁里扒拉出一只大概是风向标的铁皮鸽子。
这东西做得非常粗糙,翅膀是用两片锅盖砸扁了硬凑的,身子就是个瘪掉的罐头盒。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很旧的短木枪,用一块烧剩的木炭在上面胡乱画了几个字:
“交给林澈。”
然后把木枪往罐头盒里一塞,抓起那只铁皮鸽子,用力往北边一抛。
“去!”
那只连轴承都生锈的铁皮鸽子,竟然真的扑棱了两下沉重的锅盖翅膀,摇摇晃晃的飞了起来。
它飞得不高,贴着树梢,看起来随时都会掉下来,但一股劲儿硬是撑着它钻进了北边的迷雾。
三道黑雾触手绞杀过来。
第一道,绞碎了鸽子的左翼;第二道,腐蚀了罐头盒的底座。
但在第三道雾气即将吞噬木枪的瞬间,那根木头突然自燃了。
它没有烧成灰烬,而是烧成了一团护着字迹的碳粉,硬生生砸向了地面。
战备指挥中心的前沿阵地。
楚嫣然看着落在脚边那团还在冒烟的灰烬。
铁皮鸽子没了,木枪也烧没了,只有地上那行用黑灰组成的字迹,十分清楚:
【请沿金纹行走。】
副官拿着平板电脑冲过来,语气焦急:“队长!导航系统全乱了!磁场干扰太强,无人机飞出去五米就失联,前面的路全是流沙和暗坑,根本……”
楚嫣然左耳的铜铃微微震动,那是三年前小岗村孩子送她的谢礼,内壁刻着一百个歪扭的手印。
“把那个扔了。”
楚嫣然指了指副官手里的平板,声音冰冷。
“队长?”
“我说,把所有电子设备,全部扔掉。”楚嫣然一把扯下自己的战术目镜,随手甩进旁边的泥潭里,然后抬头看向前方。
在她的肉眼中,一条极细的金色纹路,正在地面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延伸。
“传令下去。”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卸下电池,关闭终端。跟着地上的金线,用腿走。”
第一支敢死队踏上那条金线时,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
原本泥泞的沼泽地,被从下方托起。
坚硬的金属板从烂泥里翻涌而出,自动变成了一级级向下的阶梯。
紧接着,道路两侧废墟里生锈的装甲板和断裂的钢梁飞起,拼接成一堵两米高的护墙。
墙面,随着金属的咬合,浮现出一行还在流淌着铁水的大字:
【此处无退路,但有来人。】
队伍继续推进。
夜色越来越深,压抑的黑暗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一名刚入伍不到三个月的新兵,走在队伍的最后。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金属通道里,某种对未知的本能恐惧让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撞在旁边的铁墙上。
“当——”
腰间挂着的行军水壶,磕在了墙壁上。
声音清脆,甚至有些刺耳。
新兵的脸都白了,在战场上弄出这种动静就是找死。
他慌乱的伸手去捂水壶,整个人都在发抖。
然而,并没有怪物扑过来。
就在那声脆响消失的瞬间,以前后方圆三百米为半径,所有的铁器——无论是战友手中的枪托,还是脚下的金属板,甚至是被埋在土里的废铁钉,都在同一时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共振。
“嗡——”
这声音不嘈杂,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
随着这声共振,原本漆黑的金属通道壁上,生锈的纹路突然亮起微光,虽然不亮,却足够他看清脚下的路。
东海军区,民誓碑前。
老凿坐不住了。
灰白色的金属化痕迹,已经顺着他的胸口爬上了脖颈,他的下巴变得僵硬,连张嘴说话都变得极为困难。
但他还是不肯走。
无论警卫员怎么劝,甚至是试图强行搬动他,这个倔老头纹丝不动。
他的双腿已经和地面的石板融为了一体。
他的双手已经废了,十根手指已经完全僵硬,根本握不住锤子。
但他还有胳膊。
老凿费力的喘息着。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起右臂,用那个已经完全金属化的手肘,狠狠的撞向了身后的民誓碑。
“咚!”
这一声,沉闷,厚重,带着一股狠劲。
这一撞,是三十年前,兵神在最后一次战役发起前敲击战鼓的集结令。
只有老兵听得懂。
就在这撞击声落下的瞬间,那座高大的石碑,碑面上突然燃起了大火。
但这火焰反常的倒卷向下,冲进了地底。
“当——当——当——”
全国十二个军区驻地,那些尘封在博物馆里的古老警钟,在没有任何人敲击的情况下,同时自鸣了第七次。
三天后,北方前线传来一份只有一句话的战报:
战场边缘的荒原上,毫无征兆的升起了三千座半米高的微型碑影。
这些碑由粗糙的水泥和废铁渣浇筑而成。
每一座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李二狗,炊事班帮厨,死于妖兽偷袭粮仓。】
【王大锤,工事修筑员,死于掩体塌方。】
【张小满,军械维修工,死于流弹。】
全是这十年来,那些死在角落里、连抚恤金都不知道该发给谁的临时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兵看着那片碑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压抑不住的哭声从喉咙里挤出来。
“原来你们……一直在这儿。”
深渊裂口。
林澈已经走到了那条金纹通道的尽头。
前面就是那团翻涌的黑雾,距离他的鼻尖不到半米。
雾气里似乎藏着无数张脸,正在贪婪的注视着他。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黑雾并没有暴躁的攻击。
它在波动,很有规律的收缩、膨胀。
林澈听出来了。
那团黑雾正在模仿。
它在模仿铁皮鸽子翅膀扇动的声音,模仿新兵水壶磕碰墙壁的声音,模仿老凿手肘撞击石碑的声音。
它在笨拙的学习这个世界的声音,似乎想理解这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林澈停下脚步。
他把手里的木枪横了过来。
没有摆出任何攻击的架势,而是慢慢弯下腰,将这杆木枪,轻轻放在了那条金纹通道的最末端。
枪尖指着深渊,枪尾对着南方。
“轰——”
就在木枪落地的瞬间,整条横跨数千里的金纹通道,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
紧接着,万千种声音开始汇聚。
从锅碗瓢盆的撞击,到铁锤砸钉的叮当,再到脚步踩进泥地的噗嗤声,这些原本杂乱的声响,在这一刻被木枪强行统合。
杂音被剔除,所有节奏渐渐变得一致。
最终,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那声音不高亢,也不激昂,透着一股单调。
“啪……啪……啪……”
林澈慢慢直起腰,转过身,看向南方那片被无数微光点亮的地平线。
在那视线的尽头,他仿佛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正蹲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手里拿着棒槌,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