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如何能行?自从郧阳、归州等地战报传来,官兵连战连败,士气低迷,伪夏兵锋正锐!我军兵力、火器皆处下风,若在襄阳城外浪战,一旦有失,湖广精锐尽丧,伪夏便可长驱直入,届时南方诸省,何处可挡?杨督师怎能如此一意孤行!”
方孔炤长叹一声:“为父何尝不知?奈何其位高权重,又有圣命在身,心意已决,难以动摇,他亦有他的理由,襄阳太重,他输不起……
或许还想借此战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吧。”
方以智愤然:“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湖广子弟去填这无底洞?”
方孔炤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或许……事情也未到全然绝望之境,为父听闻,伪夏在陕西那边,亦面临后金鞑虏的巨大压力,其兵力分散。
若襄阳之战,我能依托坚城,耗其锐气,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或陕甘有变,未必没有转机。
杨督师调集赣、桂兵马,若能及时赶到,或可一搏……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方以智见父亲为战事忧心忡忡,知再讨论下去也是徒增烦恼,便暂时按下了这个话题。
他走到门口,先是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又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片刻,确认廊下无人,仆役皆在远处,这才小心翼翼地关紧房门,甚至落下了门闩。
回到父亲书案前,方以智伸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封没有题头、火漆封印却颇为精致的信函,双手递给了方孔炤。
方孔炤正自心绪烦乱,对儿子这番谨慎到近乎鬼祟的举动感到十分迷惑,皱眉接过信,随口问道:“此乃何物?何人递送,需如此隐秘?”
方以智压低声音,只道:“父亲一看便知。”
方孔炤狐疑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是上好的徽宣,上面的字迹端正却略显刻意,似乎是为了避免被认出笔迹。
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迅速移动,紧接着眉头紧锁,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待到读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骇、迟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他二话不说,疾步走到书案旁的烛台前,将信纸就着火焰点燃,待火苗窜起,又迅速将燃烧的信纸丢进一旁取暖的炭盆中,眼睛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直到信纸彻底化为灰烬,与炭灰混为一体,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做完这一切,方孔炤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似刚从一场惊险中脱身,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脸色凝重地看着儿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智儿!这信……你收下时,可有人看见?你……你可曾回复了什么?”
方以智被父亲的紧张感染,也低声而清晰地回答:“父亲放心。这信是夹在我今日从书院带回的一册《农政全书》当中,我发现时,书房内外绝无旁人。
没有您的示下,孩儿怎敢擅自回复?连那册书,我都小心检查过,再无他物。”
方孔炤这才稍稍放松,但眉头依旧紧锁,他负手在书房内踱起步来,脚步沉重。“那就好,那就好……如今朝廷正与关外鞑虏结盟,共剿伪夏,局势微妙,人心叵测。
为父最怕……最怕此信并非真来自彼处,而是朝廷……或是某些心怀叵测之人设下的圈套,意在试探、构陷!你若贸然回应,便是授人以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届时,我方家满门,危矣!”
方以智年轻的面庞上也浮现出深思之色,点头道:“父亲所虑极是,朝廷……按理说不该行此下作手段,但非常时期,确不可不防,不过父亲,”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若这封信……果真是大夏方面所投呢?他们开出的条件,您也看到了。”
方孔炤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炭盆中那点最后的余烬,仿佛还能看到信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厉害啊……真是厉害。
巡抚衙门何等森严,他们竟能悄无声息地将信送到你的书册之中,这份能耐,已足见其无孔不入,至于条件……”他顿了顿, “他们依旧许我湖广巡抚之位,许你一个什么研究院研究员一职。
若我们不愿在大夏为官,亦可保我们全家安然离去,择地而居,富贵无忧……手笔不可谓不大,思虑不可谓不周。
他们将我等调查得清清楚楚,连你的志向兴趣都摸透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见南北交织的烽火:“可是智儿,此事关乎身家性命,更关乎士人气节,为父……一时难以决断,忠臣不事二主,古有明训。
我方家世代受大明国恩,岂可在此危难之际,心生异志?然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言语里,充满了对朝廷现状的失望、对杨嗣昌刚愎的无奈、以及对家族未来的深深忧虑。
方以智理解父亲的挣扎,他上前一步,轻声道:“父亲,孩儿明白您的难处,若再有此类信函送来,孩儿依旧先行查看,然后立即销毁,绝不留痕迹。
至于未来如何……正如父亲所言,走一步看一步吧,时局变幻莫测,或许……自有转机。”
方孔炤欣慰地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
方以智却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洞察:“不过父亲,以孩儿之见,恐怕这湖广境内,收到类似信函的,绝不止我方家一门。
但凡素有些贤名、为官还算清廉的,或是地方上颇有声望又未与大夏结下死仇的开明士绅,恐怕都或多或少,收到了大夏递过来的橄榄枝。
如此看来,大明在湖广的根基人心……恐怕早已被这无形的攻势,侵蚀得千疮百孔了。”
方孔炤闻言,身躯微微一震,脸上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他不得不承认,儿子看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