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丝竹宴乐之地，如今回荡的是军官的号令、文吏的算盘声和士卒操练的呼喝。
自孙传庭定下有限度效仿伪夏部分新政以收民心、募精兵的策略后，凭借相对公平的授田和承诺准时足额的军饷，先后在陕西、河南两地，特别是饱受战乱和赋役之苦的豫西、豫南地区，募兵工作进展颇为顺利。
短短数月，已募集新兵超过十四万人，且人数仍在陆续增加。
这些新兵被集中在开封各个要点进行编练，而周王府，便是练兵的指挥核心。
这日，王府正殿内，孙传庭正伏案批阅文书，他身着常服，面容清癯冷峻，虽未披甲，但那股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气势，却让房内侍立的几名幕僚、书吏屏息静气，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名跟随孙传庭时日较久、主管粮饷发放事宜的心腹幕僚，姓赵，此刻捧着一叠册簿，小心翼翼地禀报道：“督师，开封左近七个校场，本月饷银已按名册拨付至各营管队官手中，由他们下发士卒。
各营回报，均已发放完毕，士卒感念朝廷恩德，士气可用，督师日夜操劳，这发饷琐事，既有成例，各营将领也做得妥帖，您……是否就不必再亲赴每个校场了？毕竟十数万人，校场分散，奔波劳碌……”
孙传庭没有抬头，笔下不停，只是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这笑声不大，却让赵姓幕僚心头一紧。
批完最后一份文书，孙传庭搁下笔，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赵幕僚，语气平淡无波：“做得妥帖？没有意外？”
他并未等对方回答，而是拉开身侧书案的一个抽屉，取出厚厚一叠信件，随意地摔在桌面上。
信封各异，但大多朴素，甚至有些破旧。
“那这些密信里说的，又是什么？”孙传庭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开封新军三营哨官刘宣鹏实发饷银七成，克扣三成，其中二成半孝敬千户，半成自肥。
开封新军四营把总王六以损耗旧钱折新为名，每卒扣银一钱至五钱不等。
开封新军七营……”
他一封封拿起，又放下，念出的内容却让赵幕僚脸色渐渐发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孙传庭念了五六封，便停住，目光如刀般刺向对方：“克扣多少，如何分润，哪些人参与，本督这里记得清清楚楚。
连你赵先生上个月不小心多领的那一百两茶水损耗银子，要不要也拿出来对对账？”
“督师！督师饶命！”赵幕僚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发颤，“卑职……卑职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求督师看在我跟随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这一次！我立刻把银子吐出来，加倍吐出来！求督师开恩啊！”
“一时糊涂？”孙传庭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厌恶与疲惫，“你跟了我许久时间，在陕西便跟着，亲眼见过本督如何处置，贪墨军饷之人。
本以为你能引以为戒，不想到了河南，见这花花世界，见这上下其手已成惯例，你便也按捺不住了？
你以为，本督在陕西杀的人头滚滚，到了河南，就会手软？就会容你们继续蛀空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
他越说声音越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的苦劳，就是帮着我算计那些本就吃不饱饭、指望这点卖命钱养家的士卒？
就是帮着那些蠹虫将领，一层层盘剥下去，直到兵无战心，民有怨言？你们这些人还在，难怪大明江河日下！难怪伪夏张行能一呼百应！”
赵幕僚面如死灰，知道求饶无望，只是绝望地重复：“督师饶命……督师饶命啊……”
孙传庭不再看他，转身对门外喝道：“来人！”
两名顶盔掼甲的亲兵应声而入。
“将他押下去，交由按察司，连同这些信件一并送去，告诉按察使，从严审理，追缴赃款，按律定罪。”孙传庭语气冰冷，毫无转圜余地，“至于你，”他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赵幕僚，“该去哪去哪。大明的牢房，正需要你这样的苦劳之人去填。”
“督师！饶命啊督师——！”哀嚎声被拖远。房内其余几名幕僚、书吏，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孙传庭挥了挥手，疲惫道：“你们都下去吧，今日之事，引以为戒，明日随我去校场，本督要亲眼看着，饷银如何发到每一个士卒手中。”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
签押房内重归寂静，只余孙传庭一人。他走回舆图前，目光扫过河南全境，又投向陕西、湖广。
良久，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无力与决绝：“吏治军纪，腐败至此……上下勾结，盘根错节，从陕西到河南，哪里都一样。
这些贪官污吏，地方士绅……已经将大明的根基腐蚀得千疮百孔了，时不我待……不能再等了，或许，真的只能先从这开封，从这眼皮底下，用最直接的血火，来荡涤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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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开封城西，最大的新兵校场。
校场由原本的卫所教场扩建而成，地面平整，四周立有木栅，设有点将台。
此刻，台下黑压压站满了最近募集编练的士卒，约有两万人，按营哨排成不整齐的方阵。
这些士卒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中却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新生活的渴望，有对军饷的期盼，也有对未来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台下士卒队列中，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细微地涌动着。
“听说了吗？今天孙督师要亲自发饷！直接发到咱手里？”一个瘦高的年轻士兵低声对旁边同伴道。
“真的假的？往常不都是发到管队、把总那儿，再由他们分下来？每次到手都比当兵进来前说的少很多，一问就是损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