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猎手号”的私人静室是一间三米乘三米的立方体房间，墙壁是消音材料，唯一的照明来自悬浮在空中的四枚伺服颅骨。它们空洞的眼眶中投射出淡蓝色的冷光，照亮了中央那张金属工作台，以及台前那个枯瘦的身影。
卡利斯塔斯审判官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个标准时。
他面前的屏幕上分割成四个区域：左上角是吱嘎直播间的实时画面——静音状态，但可以看到绿皮主播正在舞台上来回走动，做最后的设备检查；右上角是长达十七页的《异端直播信号周期性波动分析报告（最终修订版）》；左下角是一组复杂的能量波形分析工具；右下角……是一个隐藏窗口，最小化在角落，标题栏写着“用户‘purgetheUnclean’打赏记录及互动数据分析”。
“第3.7节：混沌势力介入的间接证据。”卡利斯塔斯低声念着报告内容，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基于对锈铁要塞方向亚空间波动的连续监测，确认存在高浓度奸奇巫术特征。波形匹配度87.4%，置信区间……”
他停下手，调出左下角的分析工具。屏幕上浮现出一段极其复杂的能量波形，像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在不断扭动。这是三天前“虔诚猎手号”的深层扫描阵列捕捉到的信号片段，来自锈铁要塞深处。
卡利斯塔斯熟练地放大波形，截取其中一段特征最明显的波段，开始与审判庭数据库中的混沌能量特征进行比对。数据库里有超过四百万种已知的亚空间污染模式，从低阶纳垢瘟疫到高阶恐虐血祭，应有尽有。
比对结果在十秒后弹出：
【匹配对象：奸奇惧妖（变化灵变体）次级召唤仪式残留特征】
【相似度：92.1%】
【风险等级：极端】
“确认了。”卡利斯塔斯喃喃道，将比对结果拖入报告文档。这将是呈交给审判庭高层的铁证——混沌势力不仅介入，而且已经深度渗透。
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右下角那个最小化的窗口。
手指停顿了两秒。然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点开了它。
窗口展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
【用户：purgetheUnclean】
【最近打赏记录：】
- 标准日 378.91：精工爆弹枪 x12（附战术配件）
- 标准日 379.04：圣水手雷 x6（国教认证）
- 标准日 379.17：《帝国步兵操典》精装版 x1（附作者签名）
……
每一笔打赏后面都有详细的分析备注，都是卡利斯塔斯自己写的：
“测试武器类礼物的流转路径——未追踪到明确去向，疑似被绿皮技术小子拆解研究。”
“测试神圣物品在异端环境的腐蚀速率——圣水手雷在送达后3.7小时内失去祝福效果。”
“测试文化产品的渗透潜力——操典被屁精当作垫桌脚材料，但扉页签名被裁剪收藏？”
最后这条备注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卡利斯塔斯后来添加的：
“签名裁剪行为显示出对‘权威符号’的异常兴趣，可能与绿皮社会等级认知有关。需进一步观察。”
静室的门滑开了。
卡利斯塔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关掉了打赏记录窗口，同时将报告文档最大化。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进来的是技术神甫斯特拉格斯。红袍下摆拖过金属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眼眶中的红光扫过房间，在那些悬浮的伺服颅骨上停留了一瞬。
“审判官。”机械合成音毫无起伏，“刺杀小队已全员抵达，正在下层机库进行最后的装备检查。你要去训话吗？”
“等一下。”卡利斯塔斯没回头，手指在报告文档上快速滑动，“我先把这部分写完。混沌介入的证据已经确凿，但还需要补充风险评估……”
“你在看打赏记录。”斯特拉格斯突然说。
审判官的手指僵住了。
“我……”
“你的瞳孔在查看左上角直播画面时，扩张了0.3毫米；查看报告时，收缩至基准值；而刚才——”神甫走到工作台旁，机械眼的数据流快速闪烁，“——在切换到那个隐藏窗口的0.7秒内，你的心率提升了12%，呼吸节奏紊乱，且左手小拇指出现了两次不自主的轻微抽搐。典型的成瘾行为前兆生理反应。”
卡利斯塔斯缓缓转过身。他的脸在伺服颅骨的冷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我在做必要的研究。”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过于平静了，“了解敌人的经济系统、文化渗透模式、以及……”
“以及为什么一个屁精会裁剪帝皇的圣像签名？”斯特拉格斯打断他，“那是你三天前添加的备注。而根据监控，你在添加那条备注后，反复观看了吱嘎当晚的直播录像七次，试图在背景画面里找到那个被裁剪的签名碎片。”
静室陷入死寂。只有伺服颅骨悬浮时发出的轻微嗡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斯特拉格斯？”卡利斯塔斯最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疲惫，“我在前线对抗异形和异端三十年。我见过绿皮把人类的头骨当酒杯，见过混沌信徒用婴儿的肠子编织亵渎符文，见过灵族为了一个预言屠光整颗星球。”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面简单的帝皇圣像，是最朴素的那种，没有装饰，只有那张威严而枯槁的面容。
“那些邪恶，是清晰的，是直白的。你看到，你知道那是邪恶，然后你净化它。简单，直接，符合逻辑。”
他转过身，看向屏幕左上角——静音的画面里，吱嘎正用一个夸张的姿势测试聚光灯，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愚蠢的快乐。
“但这个……这个东西，它不一样。”卡利斯塔斯的声音越来越低，“它的威胁不是暴力，不是亵渎，不是任何我们熟悉的‘邪恶’。它是……笑声。是娱乐。是‘来看看我多有意思’。然后所有人——包括我们的一些低级官员，包括某些边缘世界的总督，甚至可能包括审判庭内部的一些人——都真的去看了。笑了。打赏了。”
他走回工作台前，手指轻点，调出了另一组数据：过去三十天里，审判庭内部网络访问吱嘎直播间的Ip记录。虽然都经过伪装，但斯特拉格斯的追踪工具还是锁定了其中十七个来源，都属于不同审判庭部门的中低级官员。
“他们在看。”卡利斯塔斯说，“在工作时间，用审判庭的加密网络，看一个绿皮讲笑话、改装废铁、和屁精插科打诨。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斯特拉格斯沉默等待。
“最可怕的是，看完之后，他们的工作效率没有下降，犯罪率没有上升，信仰检测也没有异常波动。”审判官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困惑，“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腐蚀迹象’。他们只是……看完，笑一笑，然后继续工作。就像看了一场普通的娱乐节目。”
他重重坐回椅子。
“所以我必须研究。必须理解。这种新型的、以‘无害娱乐’为包装的渗透模式，到底是如何运作的。打赏系统、弹幕互动、甚至那个该死的‘粉丝等级制度’……所有这些，都是工具。而我，作为负责监控的审判官，有责任彻底理解这些工具。”
“包括反复观看‘屁精的100种死法·特别剪辑版’？”斯特拉格斯问。
卡利斯塔斯闭上眼睛。
“那段视频的弹幕里，出现了至少三种不同文明的俚语和梗。”他低声说，“人类、灵族、甚至一些边缘异形的语言。他们在同一个视频下发笑，用各自的文字玩同样的文字游戏。这是……前所未有的跨文化共鸣现象。我需要理解它是如何形成的。”
又是沉默。
“你需要休息，审判官。”斯特拉格斯最终说，“刺杀行动在十四小时后开始。你需要清醒的头脑。”
“我知道。”卡利斯塔斯重新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平静，“给我五分钟。我把报告最后一部分写完，然后去机库。”
神甫点点头，转身离开。门关上时，静室再次只剩卡利斯塔斯一人。
他看向屏幕。报告还开着，那些确凿的证据，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极端风险”的警告标签。
然后他的目光，又飘向了角落。
这一次，他没有打开打赏记录窗口。
而是点开了另一个加密文件夹。标签是“样本材料-无害娱乐模式分析”。
里面是十七段视频片段，都是从吱嘎的直播里截取的。没有暴力，没有亵渎，甚至没有太多吵闹。只是一些琐碎的瞬间：
吱嘎试图教一个屁精认字，结果把自己绕晕了。
技术小子们因为一个改装方案吵架，最后用扳手对决来决定。
某次直播结束后，吱嘎累得在控制台前睡着，荧光绿的头毛在呼吸中轻轻颤动。
卡利斯塔斯点开了最后一段。
那是三天前的深夜直播片段，标题是“睡不着，随便聊聊”。画面里，吱嘎坐在一堆废铁上，背后是格洛姆星荒凉的夜空。没有夸张的表演，没有炫目的特效，只是对着镜头，用那种粗哑但平和的嗓音说：
“……有时候俺也想不明白。搞这个直播间，到底图个啥。说是为了wAAAGh吧，但俺现在打架都比以前少了。说是为了打赏吧，那些牙齿和废铁堆成山，俺也用不完。”
他挠了挠头。
“但每次开播，看到那些老铁们进来，发弹幕，吵架，甚至喷俺……就觉得，啧，还挺有意思。好像俺不是一个人在这儿瞎捣鼓，是跟全宇宙一起，整点儿好玩的。”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镜头，绿色的大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笨拙的笑容。
“可能这就是‘新时代’吧。不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是……谁能让大伙儿觉得有意思，谁就能站中间。”
视频到这里结束。时长三分十七秒。
卡利斯塔斯看了三遍。
然后他关掉文件夹，永久删除。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审判官黑袍。褶皱被他仔细抚平，玫瑰徽章摆正。他从墙上取下帝皇圣像，轻吻了一下，放回原处。
当他走出静室时，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犹豫或困惑。
只有审判官应有的、冰冷的决心。
“去机库。”他对等候在外的斯特拉格斯说。
“是。”
两人走向升降梯。途中，卡利斯塔斯突然问：
“神甫，你觉得‘有趣’是一种罪吗？”
斯特拉格斯的机械眼闪烁了几下。
“根据《国教行为规范》第1147条，‘在非必要场合寻求感官愉悦，可能分散对帝皇的虔诚，属轻微过失’。”他引用道，“但在审判庭的实操标准中，‘有趣’本身不是罪。利用‘有趣’达成邪恶目的，才是。”
升降梯门打开，机库的喧哗扑面而来。十二个全副武装的身影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卡利斯塔斯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说得对。”他低声说，“那么，就让我们去结束这场……过于有趣的闹剧吧。”
他大步走向刺杀小队，黑袍在机库的气流中翻飞。
在他身后，斯特拉格斯的技术神甫停留在升降梯口，机械眼中的数据流短暂停顿了一瞬。
它在日志中记录：
【标准日 380.42：卡利斯塔斯审判官出现认知矛盾迹象。建议持续观察。】
然后它跟了上去，红袍拂过金属地面。
机库的灯光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像一群走向舞台的演员。
而舞台的方向，那颗灰绿色的星球，正在黑暗的太空中静静旋转。
等待着，所有演员就位。
等待着，幕布拉开。